“古来一亿三万岁，人生代代水流东。”他附和着那个熟悉的，正轻轻响在脑中的声音，昵念。
只是，青山依旧，那人却不知何处去了......想着，千亿心中一阵颤抖。
英姿闻声，却不解其意，只当千亿即兴所创，便自顾自的专心攀崖。待两人登上十八峰之时，千亿望着脚下云海，一阵眩晕，同时，也想到了什么。
这是他第一次上梅峰，而此番上来，他心中很清楚，自己再也回不去了。
抱着千亿走进空荡荡的潘月阁，英姿直接行上二楼，将怀中人轻轻放在床铺上，才自行出门吩咐人去烧水。
两个人相对坐在房中，沉默半晌，英姿才缓过神儿来，伸手去挑开自己肩头鳞甲的丝绦.....可是，手指一碰上那条黑绸，他立刻感到有东西楔入胸中，一下子阻断了呼吸。
他清楚地记得，昨夜有个人，亲手为他穿上这身铠甲，这绸缎曾在他指间轻轻被撩拨着......红色身影在火把下倒地的一幕，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再次呈现眼前，英姿忆起，他走的时候说，那我替你。
霎时哽咽。
当着千亿的面他不想失控，强忍着，狠狠去拽开丝绦，将肩头腰腹黑鳞铠甲拨下，一片片放在桌上......可是每动一下，都会牵动心中一阵抽搐，他几乎不能自抑。
一时急促一时缓慢的动作被千亿看在眼中，连忙上前两步，走进那身上带伤的人，以手覆上他结实的肩头，轻声说道：“英姿......我知道...他走了......”
闻此一句，英姿如雷贯耳，全身一颤，之后，他勉强维持住的平静一下子就崩塌了，胸中翻涌着的伤感随之喷发。
他猛地一把抓起千亿冰冷的手，紧捂上自己的脸，继而，眼泪决堤涌出......抽泣使人窒息，痛苦像从天而降的网，将他整个人彻底笼罩。
可是这一瞬间，脑海中的红色身影挥之不去......
水寨茅屋中，他倚在怀里，似笑非笑，一时嗔怒，一时慌措......他在露台上落下，熊熊火光辉映着一袭红衣，绽放如花，而那双眼中，映出自己的身影；静谧三更夜，他哭湿了一片衣服。
他说，那我替你。
所有的情景，加速徘徊在英姿脑中，逼迫他窒息着回忆，不能自控。
千亿垂眸，借着窗外幽幽月光，失神的看向英姿，感到自己手背上满是他滚烫热泪，这时候他意识到，这个强悍的男人，崩溃了。
语言何其无力，已经发生的悲剧又如何逆转。
直到二更，英姿才勉强定住神，千亿早已站的双腿发麻，房中一盆热水变得冰凉，而两人身上衣服干透。
换来热水，英姿先让千亿褪掉衣衫坐进木盆，自己才脱了皮甲，迈进水中。
微微发烫的热水漫过膝盖，腿上伤口有些刺痛，英姿咬牙矮身坐在盆沿儿上，浑身刀伤在徐徐热气煦蕴中，火辣辣的疼起来，他尽量放松自己，隔了片刻，那痛感减缓，他投湿了白巾递给千亿。
千亿接过就探出手去，擦向英姿手臂，不想那只胳膊却猛地一缩，这时又听他说道：“我还不能洗...... ”
千亿错愕的看过去，英姿解释道：“我身上全是血，若是现在就洗，会弄脏了这盆水，你先洗。”
“没关系。”千亿轻声说道，然后伸手到水中去捉起他的胳膊，轻轻去擦掉那些血污，将他两根铁条一样的小臂都洗干净后，他又站起身去揭开英姿围在身上的白布，拉他进盆。
犹豫了一下，英姿还是妥协，蜷膝坐在盆地，水漫过胸口，温热的感觉传进每一个毛孔，他才渐渐松懈下来，而一旦放开自己，困倦之意立刻袭来，不知不觉的，英姿背靠坚硬盆壁睡去。
千亿动作幅度很小的去帮他拭去一身血污，借着昏黄灯光他看向对面仰头睡去的人，心中十分落寞。他知道英姿很累，一场屠杀和长途跋涉，耗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此时，一切都结束了，然而却有什么东西碎在了这一场屠杀里，让经历过的人，不再完整。
英姿的许诺，伴随着一个人的逝去消散；他一句谎言，像一把双刃刀，一面对着昭业，一面对着自己，狠狠扎了下去。
原来，在那场真做的假戏里，谁都输的彻底。
☆、第 58 章
七日后，英姿的身体渐渐康复起来，千亿也不像才来的时候那般胆怯，偶尔也走出阁楼去散步，一日，他正徘徊在寨外峰顶，独观云海之时，忽闻一阵稳重的脚步声传来。
接着，他看到一位身躯如山的老者缓步走来，只见那人器宇轩昂，雪鬓霜鬟，仪表堂堂，不怒自威，两道长眉纵立入鬓，一双虎眼炯炯有神，远观竟似仙人下凡。
千亿能够想到，这便是英姿提起的梅山宗师了，连忙迎上前去，俯首行礼，宗师一笑，示意他不必拘礼，定睛看了看千亿，发觉此人眉清目秀，五官似玉琢般精巧，不由心生好感。心道这人果然是年少才俊，想他于敌营周旋徘徊，誓死为梅山献计解围，其对英姿的不二之心足可见证。
宗师走向崖畔，回身对千亿说道：“近些日来，公子栖身在我梅峰之上，可还习惯？”
千亿道：“多谢宗师关怀，我自是习惯的，此地风光迥异，乃世间独一处的仙居之地，能到这儿来，是小生的荣幸。”
宗师一笑，闻千亿言辞玲珑，知他非一般拙类，便道：“我在这山上习座五十余年，每日，都要来此观景，公子你来此，可有异常感触？”
话音方落，千亿朗声咏道：“巉绝兀立拔地起，岩壑峥嵘起伏迁，倏忽俯极三千界，浮生偃蹇十八巅。”
宗师听后，心头当即大悦，想千亿一诗中不仅概述出此处地貌，亦十足道出了立于峰巅的感悟，当即嘉奖，两人抒文聊了片刻，宗师越发发现千亿聪慧异常，赞言道：“公子高才，当世少有，以后留于十八峰上，也可多伴我吟诗观景，实在是件好事。”
千亿谢道：“宗师厚爱，荣幸之至。”
宗师见千亿随和，思量片刻，直言问道：“我仍有一事悬于心中，尚不明了，不知公子可愿为我解答。”
千亿点头，宗师便道：“我想知道，金枝，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
千亿闻言，心中微启涟漪，而未等回答，宗师又道：“实不相瞒，我那小徒张毅，自那日下山会战金枝，已有几日未归......公子亦知，那金枝搅闹武林，涂炭梅山，实非善类。”
“宗师放心。”千亿道：“他.....金枝，在赴战之前，已身受重伤，是打不过毅兄的。”
宗师蹙眉道：“这我已有耳闻，我担心的是，以我徒儿与他的交情，会至敌我立场不顾，放虎归山。”
千亿感伤，叹气坦诚答道：“若是如此，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宗师不解，问千亿为何，他道：“金枝非常人，想必这您也已经猜到，只是，纵然他仇场如何勇猛，却也非薄情之辈。”
宗师问他何出此言，千亿前行两步，与宗师并排立于峰巅，清楚答道：“那人，冰冷如霜，情深似海，他的深度，以我心不可丈量。”说罢，又俯视云海，念道：“他这人......逢他一回，即便是日后万劫不复，也叫人难以罢休。”
宗师叹了口气，沉默半晌，方道：“公子实言相告，实乃坦荡君子，但若真是如此，吾儿便要苦了。”
“金枝......”千亿沉吟道：“金枝尊贵，不坠人间奢侈，玉叶清冽，难逃世间情愁......他叫，昭业。”
宗师垂头不言，已有几分明了千亿所述，隔了一会儿，身后又至一人，千亿回头一看，发现那人竟是范二，连忙迎上去问候，不料范二一看见自己，神情便有些慌张，届时就听宗师朗声问他道：“那孩儿近日如何了？”
千亿一愣，未等明白过来，却见范二脸色大变，皱紧眉头对着宗师。
然而只是一想，他直觉便捕捉到了什么，跟着一惊，连忙抓上范二衣襟，问道：“二哥，宗师说的是何意思？”
范二脸色发青的看了千亿一眼，宗师喝问道：“怎么，你没有告诉他们？”
范二一言不发，宗师知他心虚，怒斥：“你现在便说与他，那孩儿......”
“是......他还活着。”未等宗师说完，范二打断道，这几个字，说的就像自牙缝中挤出来一般艰难。
千亿霎时惊愕，心中一震，随即大悦，揪住范二道：“快与我回去，告诉英姿......”
“不！”范二大喝一声，神色慌张的阻拦道：“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六弦儿还活着。”
“为何？”千亿蹙眉问道。
范二不答，只咬紧牙关站着，这时宗师走过来，严肃讯道：“你现在就去将此事告诉英姿，现在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