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便可看见庙堂当中的破旧佛像,那是座南海观音像,当年这里有些香火的时期,常有人来拜的,如今附近的居民被水帮所扰,纷纷搬离,这片地方少有了人际,这佛堂也逐渐被人遗忘,破旧的就连观音额前身上,都有大片的金漆脱落,露出里面腐朽的木瓤来。
地面本是青砖铺砌,现下砖口断裂了大半,地上尽是碎石灰尘,只有佛像后面的一小片被英姿当做床睡得地方,还稍整齐了些。他在那上面扑了层黄草,便当安眠之处了。
千亿进来,英姿却不知道去了哪里,庙中无人,空落落的,就像小公子这会儿的心情一般。
千亿把裹在自己身上的披风退下,扑在那一垛杂草上,缩着身子坐了上去,想等那伙伴回来,却是越等,只觉得四下异常安静,冷风灌堂而过,钻进他的薄衫之中,不一会儿,手脚就全冰冷麻木了。
思量片刻,他还是没把布包裹里的白貂围脖拿出来用,不是舍不得,是想着这东西本是新的,给他用上一次,便是他的东西了,再给英姿用,既是剩物,哪如新的可人心。
直至半个时辰过去,英姿才拎着一捆子干柴,踏进了庙门,一踏进门来,他便嗅得一阵饭食香气,知晓千亿来了,一溜烟似的奔进后堂。
☆、城隍庙
千亿见他回来,心中立刻喜悦起来,刚站起身要去旁拎那食盒,却觉出双脚麻的已经不受支配了,一踉跄,又倒坐在了缎袍之上。
英姿连忙跑了过去扶他,栖身坐于他边上,才发现,小人儿已是冻得脸色惨白,他手触之处,都是冷冰冰的,没有一丝温度感,给他握住那纤细的胳膊,透着衣衫往外渗出凉意。
英姿怜惜的蹙眉看着他,却迫于自己身上也只有单衣一件,便把自己坐下缎袍拾起半边,覆在千亿肩上,又道:“你等等,我刚拾了柴禾回来,这就去生火。”
说着,眼睛却一直离不开千亿,身子也是紧挨着他,并未行动。许是还舍不得,英姿捉起小人儿的手握在了自己手中,反复搓着...那只手,比起女孩儿的骨节明显了些,却比英姿的纤瘦许多。他也从不知有人竟长着这般白瘦的手,握上瘾了,道:“今日这般冷,你来做什么,若是冻着了该如何?”
责骂之言带着关切语气说出来,千亿顿时心头一暖,却还是有些不服气的嗔道:“我自是怕冷的,可这几日,还不是日日都来?”
英姿笑看着他:“可你这般冻得发抖,我便不想起身了,如何去生火?”
千亿一愣,才发觉出自己半个身子已经依偎在了英姿臂弯里,急忙往旁出错了错,那只被捏的才稍微有些知觉的手,也立刻缩了回去。
看着他把前厅的柴禾搬过来,取一点干燥的火绒放在那堆干柴上,后用火刀撞击石子来生出火星,点着火绒。
那点点火光逐渐变亮,直到整个火堆都燃了起来,千亿心中纳闷起来,问道:“你是和谁学的这本事来?”
英姿瞧他一脸认真神色,逗道:“我打娘胎里出来便会。”
千亿白他一眼:“尽瞎说,打生下来便会,那怎么你会我不会?”
英姿苦笑:“兴许是你少爷做久了,便忘了这法子。”说罢,看那小人儿不出所料的脸色一沉,英姿越发觉得有趣,坐回他身畔,道:“千亿,你越发得让人觉出可爱了。”
“莫说了。”千亿低下了头,他有些不好意思,也察觉出自从来这城隍庙,自己性情日渐变化,过去几日也不愿与旁人说上句话,现如今见了这人,不仅能言,竟连撒泼都学会了。
英姿越看,越不能罢休,不由自主的又去捉那小人儿的手,却不想,指尖刚碰上一点冰冷的皮肉,千亿就猛地往回一缩。
一时间,两人都很尴尬,本是男儿身,既是□相见,亦不必有许多顾忌,可今日英姿两次去勾千亿的手,不知为何,他心中似乎隐约的有些不安,对他而言这感觉很是陌生,在过去的岁月里,从未有过。
英姿愣了片刻,见他人脸红,就又起坏心要逗,不过这次,倒是叫那小人儿抢了先:“我给你带了件东西来。”
千亿稍稍挪身,将身后白布包裹拎在两人之间,纤巧的手指拨弄开系住的包裹,那雪白色的貂皮围脖便露了出来。
英姿瞧着,心里别提有多喜欢,东西精美是次,而自己伙伴的这份心意,及此刻那张抬不起来的小脸儿,令他顿时心跳都加快了许多。再按耐不住心痒,英姿故意不瞧那东西,道:“我不喜欢。”
千亿用不解的神情看过去,他颇有些难过,心道这人怎么这般不领情,天凉下来,连件过冬衣服都没有,还在嘴硬。想着,几分委屈涌上心头。
英姿斜眼瞄着他脸上的变化,忽然就扬起了眉梢,道:“你若是送我的,怎不亲手给我带上?”
那人得一尺便近一丈,千亿虽委屈,但今日既把东西带来,早想好了定要叫他收下。
犹豫着,压下自己不悦的情绪,千亿拎起那围脖,轻轻环上英姿脖颈,食指勾住下面飘带,系于他胸前......
那后颈处轻柔的触感,以及眼前人小心的动作,惹得英姿几乎要窒息,他忍不住一把捉上千亿的手,赔笑道:“你叫人怎么有不喜欢......这东西的道理。”
那小人儿听着他深沉的声音,只觉得心中一动,脸即刻就变了色。挣了挣,还是不能摆脱掉手上的束缚,就低声喝他:“放开!”
英姿非但不听,且又抓紧了几分,同时拇指搓揉起那白滑的手背来:“你叫我声英姿哥哥,我便放了你。”
千亿硬气上来,微怒的盯着英姿,还嘴道:“我若是不叫,你又能奈我何?”
“那就抓着不放!”英姿坚定的看着千亿。
“那你便抓着好了,等菜都冷掉,叫你吃冷食。”
听他提起饭,英姿才反应过来,自己早已饿了,刚才竟将这事儿都忘了。再瞧那小人儿面色起潮,似是对他有忌惮的样子,知逗下去要惹人生气的,不舍得松开了手。
那滑软的触感一下子从他掌心溜走了,人也“蹭”的站起来,到旁处给他取来饭盒。
千亿将菜肴一碟碟摆在两人面前,依旧是只瞧着他吃,自己虽然也有些饿,可越是瞧着他入神,就忘了自己的感觉。
英姿知道自己被人愣神儿注视着,赶忙提醒千亿:“莫要看了,快吃。”
千亿瞧他一派英气,吃得喝得,又结实得很,不免有些暗自神伤,叹道:“我若有你一半体魄,便不用遭这痨病之罪了。”说罢,扭头不再看他。
英姿心头一紧,劝道:“你还小,不过是出门少些,等上几年,定会没事。”
千亿摇头道:“你不知,我自幼便是这番模样,家中请的大夫郎中都说,我是个劳神的人,即使伺候好了,也不过二三十载的时日。”提及伤心事,千亿颇有些感伤,冷风袭在他薄衫上,心中也涌出阵阵凉意,不禁轻咳了几声。
英姿闻他此言,再没了吃饭的心情,刚要哄他,又听那小人儿昵念:“我若是先你去了,到了那冷清之处,也会时常念你......”
“千亿......”英姿打断他,他哪里见得这番伤感,闻这几句,火气便上来了,有些嗔怒:“我断不会让你一人先行离了去,若是上天不怜,亦有我在,那无常君来拿人之日,也要先问得我应不应得他...”
千亿鼻子一红,虽知他是妄言,也极为感动。
伸手端起千亿面前那只被他填满了素菜的小碟,英姿小心地夹着菜,喂到小人儿嘴边,千亿垂下双眸,微启薄唇,顺从的任由他喂食,只觉得眼前这人,比兄长待自己还要好了。
一顿饭吃了两顿饭的时间,拾到碗筷,英姿便劝千亿早些回去,那人却一推再推,似有万般不舍。待得天色渐暗,空气中透出些许霜色之时,千亿则想回也回不去了。
他顶着初冬寒冷外出,这在过去是万万不许的事,又在破庙中受了半日风寒,早已耗尽了孱弱身体内的全数精气。方才强忍着咳嗽,才可吃完一碟菜肴,而自吃完开始,他胸中闷痛越发严重,咳声也越发的频繁,到了此时,竟浑身乏力的一步也走不动了。
英姿本想背他回家,迫于自己身份之故,生怕途中被仇家碰上连累了千亿。只能看着他脸色发红咳嗽不断,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哪见识过这般娇惯之人,自幼接触的师兄弟都是百中挑一的身子,别说受些风寒,就是在夏至酷暑,冬至三九光脊梁打坐上几十个时辰,不吃不喝,也不会生出一丝毛病。先前他只知千亿孱弱,却不成想已孱弱到了这般境地,而他怜他,见不得他受一丝委屈,可现下,任凭本领再大,也想不出法子让他好起来,一时间,心中针扎般难受起来。
千亿亦不愿他担忧,又怕他嫌自己麻烦,忍着那往上顶来的闷痛,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可那岂是忍得住的,时不时的他便会身子剧烈摇动着连声咳嗽。
英姿用座上披风裹住千亿,把他包得如粽子一样搂在自己怀里,抚着背帮他顺气,隔了半晌,他竟发现怀中人冻得微微颤抖,身体却越来越热,知是发烧了。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千亿已烧的不能完全清醒,听着英姿叫他,和他言语,也不能尽数反应过来他在说什么。
直到英姿说到:“以后都不要来了。”如何如何,怀中的躯体才在昏沉中颤了颤,回了那人的话...“英哥哥...在那里,若我......不去...他便要等......”
千亿当时已知觉尽失,说出这句话,全凭着份执拗。英姿听着,忽然感到心中一阵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