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的气势此时已经落了回去,他不得不承认:“我也不知道北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那你就不应该这么武断地下决定,”亚瑟不赞同地摇头,不过语气倒还和缓,“无论是身份还是职衔,安德罗梅都和你是对等的,他的为人你也有所了解,这么做实在不妥。”他一边说着,一边看到安德罗梅僵硬的神情有了丝丝缓和,便转了话风说到正事上,“不过这事多少还是有些奇怪,兰斯洛特竟然也参与了进来——这样吧,”他一眼在人群中找到了莫德雷德,这个令他青睐有加的后辈,“莫德雷德,你跟着安德罗梅总督北上,到骑士团调查清楚事实的真相,写成文件给我发回来。有问题吗?”
莫德雷德铿锵有力地回答:“遵命,陛下!”
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几乎是崩溃的,类似于“这下完了”“这个总督看起来好凶肯定记仇”“我还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吗”“要不要去跟好哥们贝狄威尔道个别”这样的思想在某一瞬间充斥了他的脑海。但是亚瑟是他从小崇拜的圆桌骑士团领袖,他不敢忤逆什么,只能通通憋在心里。
亚瑟觉得这件事差不多就可以这么结了,便遣散了众人。翌日,休整完毕的诺曼骑士团北归,两天后的清早回到了作战营地。这个营地已经不是几天前安德罗梅离开的那个了,就在他离开的这几天里,加赫里斯和兰斯洛特发起了一次成功的反击,对面的兰玛洛克对此毫无准备,一溃千里。这是开战以来他们打的最大的胜仗。可是,王都特派员莫德雷德却丝毫没法在自己身边这些位高权重的人们身上找到喜悦的气息。
他说的是看起来很凶的安德罗梅总督,和那个只闻其名的兰斯洛特。
从两个人见面起,氛围就不太友好。安德罗梅把营地里的事情交给了珀拉,三人另找了一间有卫兵把守的帐篷。门帘甫一合上,兰斯洛特就打破了沉默。“反攻的消息我是从加赫里斯那里得知的,他希望我配合他一起。”他的前半句话说得很平静,莫德雷德以为他会先客套几句,没想到他直接引入了正题,浓烈的不满从后半句话里透露出来:“安德罗梅骑士,恕我冒昧,但我觉得告知我这个命令的人应该是你!”
他看了一眼莫德雷德,叹了口气说道:“那份急件,我承认是我的错。我不应该轻易相信一个士兵,尽管他说得看起来有理有据。”
安德罗梅问他:“哪个士兵?他说了什么?”
兰斯洛特回答:“你的一个部下,过一会儿我可以带你去见他。他无意间看到了你抄录的安达海登女王手谕——顺便,我想知道这是哪来的东西——他看到了安达海登方面的要求。他以为你在密谋叛变。第二天你就向内地后撤了,他于是就把看到的东西告诉了我。”
安德罗梅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无意’?这简直是比说我会背叛还要更不可信。”
“军队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兰斯洛特耸了耸肩,转移了问题,“我比较在意的是,女王手谕?那是什么?”
“……那是兰玛洛克给我看的。”在兰斯洛特谨慎的目光和莫德雷德探究的神情下,他不得不详细地解释原委,“我之前离开过一天,您大概还记得,那天所有的工作都临时交给您负责了。那天是受兰玛洛克之邀,在两军战场的中间地带会晤。他告诉我我先前安插的人已经全部暴露了,现在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以此来要挟我前去刺杀国王,交换的条件是就地停战。当时他带来了两个被捕的我的人,那两个人趁着我和他谈话拖延时间的工夫,向珀拉传递了他们获取到的重要信息,也就是我之前告诉陛下的事情。”
他言简意赅的概括里没说的是,会晤的那天,兰玛洛克给他带了一份见面礼,是那个安插在索兰杰雅七弦琴商会里的间谍的头。那时候血已经从箱子里渗了出来,全都结痂了,估计杀掉他已经有了一些时日。兰玛洛克得意洋洋地告诉他,宰相大人早就发现了这个间谍的存在,而且他在被发现后立刻就屈服了,之后发出的信息一直都是宰相安排好的、错误的。安德罗梅那时才明白,为什么自己之前会收到那么多内容混乱甚至自相矛盾的情报,想来那大概是那位坚强的下属顶着压力,在偷偷向自己传达尽可能多的正确信息。
然后兰玛洛克告诉他,他派出的所有间谍都暴露了,包括深入军队的那批。说话的时候他的手下牵来两个被脚镣锁在一起的人,安德罗梅看到他们的手被砍断了,耳朵也被蜡封住。兰玛洛克还说,这是仅剩的两个没被处死的人,不过他拔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说不了话、写不了字、听不了声音,传递不出任何消息。
但是他们的命我可以留着,这两个人替你办事这么久,想必你也不会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吧?兰玛洛克那时的眼神充满了嘲讽的暗示意味。
安德罗梅看了看那两个如今已经全然残废的部下,又看了看盒子里的狰狞的人头,最后问,您需要我做什么?
然后兰玛洛克就提出了杀死亚瑟的要求,并且谈到后来还出示了那份女王下达给他的手谕。好,我答应您。看完以后他说。
那天他们最终达成了安德罗梅以战场败退为由往卡默洛特方向撤退、趁机刺杀亚瑟的共识,并且兰玛洛克承诺,在他完成这一任务期间,安达海登军队不会主动发起进攻。那之后安德罗梅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在走了足够远距离的地方,他问珀拉:刚刚他告诉了你什么?
您是说那两个可怜的人吗?他们用密码告诉我,安达海登下一步登陆地点是南方拒绝参战的阿基坦大区。顿了顿,他又轻声补充道,是眨眼告诉我的。
——将军,我知道可能已经没多大意义了,但还是请您务必救回他们吧!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安德罗梅面无表情地把那次会晤带过,“在这之后才有了我后来的行动。听了他提出的那些不切实际的条件,你觉得我有为它而背叛的意义吗?”
这时,莫德雷德小心翼翼地发问了:“如果这样的话,您回卡默洛特时为什么还要带上部队呢?”
安德罗梅用一种看傻‖子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但仍然耐着性子解释道:“我不能让对方也看出来我不是真心想履行协议,那么就得至少让表面上看起来和我们约定的一样——我带着部队后撤,伺机进入卡默洛特刺杀。而我也确实是这么做的,除了没去刺杀而是去捎了个消息。”
“这下可以相信了吗?”他冷冷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走了几圈,问道。
两人都点了头,莫德雷德忙着把刚才他说的话记下来,这时兰斯洛特看着他,缓缓开口说:“我非常抱歉误会了你,请求你原谅。可是,安德罗梅骑士——这些事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
安德罗梅移开了目光,嘴角扯出一个凉凉的、讥诮的笑:“这要我怎么告诉你。”
“为什么不能呢?”兰斯洛特皱了皱眉,“如果说这不能,那么其它事情,比如说你拜托我在什么时候代替你管理,或者你打算接下来实行怎样的作战计划,这些事情难道也是难以启齿的秘密吗?为什么连这些我也无法知道、或者最后一个知道的?”
闻言,莫德雷德也停下了记笔记,抬头看着面对面隔着桌子的两人。安德罗梅的椅子离桌子边缘很远,他双臂交抱在胸前靠在椅背上,右腿搭在左腿上坐着,右脚恰好伸进照进来的一束阳光里,靴子上的马刺泛着冷冽而尖锐的光。兰斯洛特则中规中矩地坐在他对面,刚刚说话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前倾了身体,一只手按在了桌面上,阳光下他的眼神如同剑柄上的绿宝石一样坚硬。
兰斯洛特说:“安德罗梅骑士,那个时候我对你之前的行动一无所知,我不清楚你之前消失的缘由,也不知道你安排反攻的打算。那时你的撤退我并不觉得超出常理不可接受,然而当听了那个士兵的话以后,所有的事情一联系都变得可疑。所以出于保险起见,我发出了那份东西。”
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我很抱歉,让你蒙受了不白之冤,让莫德雷德骑士从卡默洛特远道而来。但是更让我感到遗憾的是,即使我们之前明确表露过合作的意愿,也还是如此的互不信任。”他绕过桌子,来到安德罗梅的面前,伸出了手,“不管之前如何,现在我是诺曼骑士团的一员。安德罗梅,我们可以暂时抛却前嫌,通力合作吗?”
莫德雷德看着眼前的景象,此时正值上午,明亮的光线从顶部的排风口照进帐篷内部,冷峻而柔和地照亮了所有物体的轮廓和人的表情。他看到兰斯洛特站在那里,朝安德罗梅伸出手,然而这位性格冷淡的总督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热情。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握住了兰斯洛特的手。
“我也很抱歉。”他的面容在清浅的光线里,如同希腊的大理石雕塑一样无动于衷。
莫德雷德本以为这场对话持续了很长时间,可是当他走出帐篷的时候,发现居然还不到中午。安德罗梅和兰斯洛特在离开帐篷后随即分道扬镳,兰斯洛特去做什么了他不知道,不过他很确定,安德罗梅直接离开了营地。
安德罗梅没走多久就到了香槟骑士团的营地。拜之前的协同作战所赐,如今两个骑士团的驻扎地前所未有地近,营地外的哨兵都认得他,见他来直接就放行了。他看见加赫里斯的时候,后者正和几个部下一边走一边布置工作。看到他的时候,加赫里斯有些始料未及,不过下一秒就微笑道:“你到我军帐里等一下,马上过去。”
——安德罗梅居然觉得心情一瞬间稍稍好了那么一点儿。
加赫里斯是个信守诺言的人,说马上就马上。他走进自己军帐的时候,安德罗梅正站在桌边,光明正大地翻他的往来函件。加赫里斯有点无奈地走上前,接过案卷问:“你要找什么?我帮……”话说到这儿就住了嘴。因为他看到安德罗梅递过来的案卷,赫然展开到他发给兰斯洛特希望协同发起反攻的那一份。
加赫里斯合上了它,问道:“你在怪我吗?”
“不,”安德罗梅的视线望着那一摞厚厚的卷宗,“我只是想知道你是怎么跟他说的而已。”
“怎么说都一样,他都能猜到是你绕过了他直接跟我合作。”
“毫无疑问。”
“……我猜到了。从你之前跟我打招呼,希望我在那个时候发起一次反攻的时候,我就猜你可能会宁愿绕弯子也不用兰斯洛特。”加赫里斯无奈地摇摇头,“你们两个真是……”
安德罗梅打断了他。“不是我们两个之间有矛盾,而是因为我之前的行动没有跟他沟通,到那时候再解释太麻烦了,时间也来不及。”
加赫里斯看着他道貌岸然的样子,也懒得戳穿,只是摆了摆手说:“随便你吧,反正都已经过去了。不过,我不能一直在你侧翼——尽管我很想——总之下次再闹成这样,我可就真的帮不到你什么了。”顿了顿,他有些苦恼地摸了摸下巴,微仰起头看着安德罗梅说,“我说啊,他是个很优秀的同事,你也是,在这个层面上你们想要信任彼此应该还是可以达到的吧?”
“……大概。”安德罗梅仍然感觉不自在,移开了目光。
加赫里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当是给我省点事总行吧!你们两个这样,真是麻烦死了。”
“又没说麻烦你啊,”安德罗梅有些哭笑不得地转回了头,“还不是你自己太热心。”
加赫里斯耸了耸肩:“好歹我帮了你圆了场,不然你们肯定得吵起来,你吵不吵得赢还不一定呢。”
他看到安德罗梅脸上冰封一样的神情不知不觉已经消失了,便走到他身前,微仰起头,郑重地说道:“你们都是优秀的骑士,本该做对手也相互敬重。安德罗梅,去试着和他和解吧,就算为了我的缘故;你最终会发现一切不止于此。我可以这样拜托你吗?”
安德罗梅觉得他可以在那片艳蓝色之中找到一角天空。那种高远的、明净的、有着温暖的日光的天空。那种仿佛可以荡涤一切尘埃的、海一样的天空。
他不由露出了一个不常见的笑容,低声说:“我没有理由拒绝这样毫不过分的要求。”
于是加赫里斯再一次觉得,每当他放低声音说话,他的声线就没有平时那么冷了。
当天稍晚一些的时候,莫德雷德给亚瑟发回了他整理的报告,澄清了事实的真相。附带地,他还向国王陛下提出申请,希望留在诺曼骑士团参与接下来的战斗。“我见到了两位圆桌骑士的和解,这十分令我感动,以至于我想要留下来,看看这样一颗被祝福的种子会开出何种花朵……”
他搁下了笔,觉得有点哭笑不得。这话说得很漂亮,这是他所擅长的,但是却不完全是他真正想的。他清楚,兰斯洛特和安德罗梅那不能叫和解,否则安德罗梅不会在对质结束后就径直去了隔壁香槟骑士团的营地;他更清楚自己根本谈不上感动。这不过是一场枯燥乏味的、相互指责和程式化道歉拼凑起来的会谈,完全无法拨动人的心弦。他并不喜欢也不厌恶这种事,只是事不关己地冷眼旁观而已。但他还是决定留下来。
这不仅仅是出于一种对建功立业的渴望,也是出于他想要更多地揭开眼前这层面纱的内在动机。他是个听着卡默洛特的传说长大的孩子,对它的憧憬一直持续了许多许多年,但当他真的爬上台阶顶端、来到这个梦寐以求的骑士团的时候,才慢慢发现它真实的样子并不同于游吟诗人的歌词。
他来到这里的时候,恰好国王正在发起一场无谓的远征,他还看到许多或大或小的人和事,他们在他心头一块块拼凑,仿佛成了卡默洛特城在水中的轮廓扭曲的倒影。他看见孤傲的王子形单影只地进出骑士团,黑发蓝眼的阿托利斯既不像他的父亲又不像他的母亲;他看见角落里的白屋一点点被有着细细藤蔓的植物覆盖,越来越少被国王问津;他看见圆桌上国王的位置越来越多地空着;他看见国王对面的那个位置明明没有人,却刻着一个消不掉的名字,没人知道他是谁,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不来开会。
他经常会由于工作的原因在城墙和王宫之间往来,他总走同一条路,这条路上每天早上都飘荡着快活的言语,可是他却能在笑声中间闻到隐隐约约的、不间断的黄昏时分独特的气息。美丽的黄金之城在他眼中凝聚出独特的颤抖的轮廓,他日积月累地凝视着它,它在他眼中日益变得诡异。
他问过贝狄威尔,贝狄威尔说他神经质。他自己后来也觉得说得有道理,也许自己闲的没事想得太多,应该多干点有用的转移注意力。后来他发现这果然有效,当他专注于完成骑士团长布置给他的任务或者投入地跟其他骑士说话时,他的思维就是正常的,他看到的就和其他人是一样的,卡默洛特在他眼里就依然是幸福而欢欣的。于是他索性赖上了贝狄威尔,一天到晚跟他没话找话,只为了不再度陷入那个他自己走不出来的泥沼。贝狄威尔起初烦他烦的不行,慢慢地也习惯了。
可是,当这一次,当他离开卡默洛特、来到陌生的诺曼骑士团的时候,他为这场会谈做记录的时候,他却感觉其中充斥着虚伪、敷衍和生硬,并且它们都是理所当然的。那张如同帐篷里光线一样冷峻而没有棱角的大网轻柔地罩住了他,他又一次发现看到的现实和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但这一次他决定留下来了,因为他已然发现,不论哪一个是真实的世界,他与它之间都隔了一层厚厚的纱帘,而这是他的天性所不能忍受的。他已经打定主意,不管是迷惑也好、是幻灭也好,他都要揭开这层纱帘,看清楚这到底是怎样一个真正的世界。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目测会进新剧情单元,某个久违的角色又要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