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怕连个告别都没有,就死在没有你的地方。
后面的话,他无法说出口,只能点到为止。他看到他兄长眼里闪耀的睿智,那介于洞悉一切与一无所知间的迷离,让他一再怀疑自己的判断。
“没什么好羞耻的,怕死乃人之常情。”司马师安抚他,“何况无所畏惧也未必是件好事。”
他不懂。司马昭落寞的想,没有接话。
“心怀敬畏,故而慎之又慎,总不至一败涂地。”起身搭上他的肩膀,司马师的目光中透着绵长的坚韧,“安心,我不过是做个假设。”
看看肩头那指骨分明的手,再沿着手臂一路看上去,司马昭迟迟不作回应,直到他兄长因这长久而意义不明的注视而表露出些微的困惑,他方才蓦地嬉笑出声,“阿兄总是这么不苟言笑啊,有父亲跟你在,我又有何惧?”轻舒了口气,又道:“我相信你们。”
忍不住扬起唇角低声笑骂一句,司马师在他肩上用力按了按而后收回手道:“走了。”
看他转身走出了几步,司马昭没像往常般立刻跟上去,而是依然端坐在原处,“我再坐坐。”
在半空挥挥手示意自己听到了,司马师头也不回地拐下了楼。在酒肆门外顿住脚步,他反首望着二楼的轩窗,若有所思。
纷乱的脖铃声和马蹄声响成一片,渐渐远去,融进了夕阳。收回远望的视线,司马昭眉目低敛,静坐良久,默默放下了尚盈过半的酒樽。
晚来风急,人去,酒微凉。
曹爽强迁百姓于沔南的结果可想而知,吴贼攻破柤中,掳走上万在籍人口,损失惨重,朝中却无人敢言。司马懿也是一副不欲招惹是非的模样,对政事大都不闻不问,令不少对曹爽颇有微词而寄望于他的大臣们惴惴不安,为他们的前路,子孙后世,或为这被不断腐蛀的朝廷。他们私底下叹息着老太傅年及朽迈,失去了盛年时的英武,殊不知那人在无人处是如何的殚精竭虑,害怕辜负。
是时匈奴王刘靖部众强盛,鲜卑又屡屡寇边的当口,孙礼出任并州刺史,加振威将军,使持节,护匈奴中郎将。赴任前,他坚持要见司马懿一面,可真正见到了人,他却一脸忿色,不言不语。
尊卑有序,以孙礼的身份如此向当朝太傅摆脸色原是不合礼数的,所幸司马懿对此并不介意。他很清楚这个人,自明皇帝时便干预犯颜直谏,后于床下受遗诏,助曹爽辅政,刚直不挠,遭到后者厌恶打压,仍初心不改。对这样的人,司马懿是感慨甚至感激的。那样的忠直,他心有戚戚,可他不能做个徒有刚正之心的大臣,朝中风云诡谲,阴谋重重,稍有不慎便死无葬身之地,他死不足惜,可在他之后还有谁人会去力挽狂澜于既倒,他难以想见。人生如棋,落子无悔,但司马懿期求的远不止一己之无悔,他手棋子落,易势改局,激荡的乃是江山命脉,他怎可不谨小慎微,深思熟虑?而身处劣势,他首先要自保方能等待时机扭转乾坤。
把孙礼的怨愤看在了眼里,司马懿深谙他的心思,然而开口问出的话却明显避重就轻,“德达掌管并州仍觉权轻,以致怏怏不乐吗?”
“礼虽不德,岂以官位往事为意邪?”想都不想,孙礼言辞悲愤,“本谓明公齐踪伊、吕,匡辅魏室,上报明帝之托,下建万世之勋,今社稷将危,天下凶凶,此礼之所以不悦也。”言罢,他广袖掩面,失声痛哭。
想来孙礼也曾是有胆徒手搏虎的悍将,学不来那许多的矫揉造作,之所以这般涕泗横流,必定是哀情至极。真情假意,司马懿阅遍世事的眼早已看得透彻,思及于此,他亦为之动容。想想曹爽兄弟镇日横行朝野的作为,司马懿握住孙礼的手,沉缓道:“且止,忍不可忍。”
没有更多的许诺,仅是这一句稀松平常的劝慰却足够让孙礼听出一位老臣坚毅的决心。止住抽噎,孙礼深深一揖,“太傅一言,堪比千金,礼且去也。”
忍不可忍。
有人却已忍无可忍。
作者有话要说:
☆、退避(下)
正始八年,曹爽用何晏、邓飏、丁谧之计,将郭太后迁出宫廷,别居永宁宫。曹芳无心理政,大臣多敢怒不敢言,如今又少了太后时时掣肘,整个魏室彻底沦为曹爽弄于股掌的存在。司马懿眼见他大权独揽,与兄弟共典禁军,培植亲党,频繁改制,心里念着他是曹氏宗亲而一直多少保留的情分终于被消磨殆尽。最后一次劝诫无果后,司马懿喟然长叹一声,在曹爽了无忌惮敬畏的目光里转身离开了建始殿。
身居如此污秽的庙堂,实非司马懿所愿,此身去留他早有打算,唯一牵绊他脚步的,是那几十年来始终萦绕耳际的嘱托,一字一句,出口入心。可眼下,他也不得不暂且远离。皇宫遍布曹爽眼线党羽,且不论他身负众望必然首当其冲,单是行事就有诸多不便。他出入操劳了数十载的地方,终究是留不得了。司马懿开始考虑乞骸骨的正当理由,他的隐退既不能让曹爽生疑又不能惊动朝野,确非易事。引辞一事由此一拖再拖,直到他的发妻张春华病故。
那是极其平常的一天,司马懿无端一惊,从睡梦中醒来。外面天尚未明,屋里还是一片晦暗。他睁眼望着藻井发了半天的呆,正要翻身再打个盹儿,不想无意碰到了张春华置于身侧的手,棉被下,那只手僵硬而冰冷,叫人心惊的冷。一个激灵完全没了睡意,司马懿猛地撑起身盯住张春华在黑暗中不算清晰的苍老容颜,心底有些无法名状的情绪点点流过。小心翼翼地俯身用脸颊贴近她的口鼻处,在距离半寸的地方停了半晌,复又直起身动作缓慢地靠到床头坐好,司马懿将她的手纳入掌中,久久无言。
黎明时分,天光从窗口渗进屋里,越来越亮,司马懿抬头望窗门出瞥了眼便被泛白的亮光晃得眯起了眼,视线落回张春华毫无生气的脸上,他用力握了握掌中那只僵冷的手,苦笑道:“春华啊,再帮我一次。”
四十多年前,还是少女的张春华为了替他守住装病的秘密亲手杀死了撞破真相的婢女;四十多年后,她又将用自己的死为他换取一个机会。她有着女子少有的隐忍且刚强的性格,可以容忍他的各房夫人,同时也可以为他一句“老物可憎”以闭门绝食相逼,在得到应得的歉意与敬意后她又会选择宽容,继续为他持家免优。她深知她的枕边人心有多大,大得能容进天下,却装不下一份男女私情,寻常的爱恋既不能为他带去什么,亦无法为她带来什么。与其这样,倒不如让自己爱意中的柔软深藏,让坚韧冷毅的地方为他所有,为他所用。相互扶持着,转眼一辈子就过去了。张春华走得干干脆脆,似乎并无眷顾,正如她生平爽利的作风。
故人相继离去,而司马懿还活着,不得片刻安歇。他想,这大约是因为自己此生得到了太多无以为报的东西,非沥尽心血不足以偿还。记忆里,黄初七年的春末夏初突如其来,漫过心头,司马懿眉心动了动,望着亡妻的目光里染上了更深的伤怀。他不止一次有过陷入了某种循环死结的感觉,无可逃避的似曾相识,如同恶意的嘲讽,他经历着彻骨的寒冷灰暗,连抵抗都不能,终于认命,从此漫长的一生中再无春夏,只剩秋冬。
这一天,出席朝会从未迟到过的司马太傅破天荒的在退朝时才姗姗来迟。从轿舆中蹒跚而出,他在众人各色的疑惑眼光里向天子请罪乞辞,“拙荆新故,臣哀恸难平,不能理事。况臣年老昏昏,当隐退让贤,望陛下恩准,臣不胜感激。”老人沙哑的声音在大殿空旷的上空回荡着,显得格外凄凉,催人唏嘘。
“啊,太傅请起,朕……”拖长了话音,曹芳习惯性地朝曹爽所处的位置望去,想要看看他的意思。
曹爽的心思当然再清楚不过——让司马懿就此全面退出朝廷。天晓得他等这一天等了多久,从成为首辅大臣至今的八年,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司马懿四朝元老的阴影下。自一开始的毕恭毕敬到虚以委蛇再到后来的渐生嫌隙、明争暗斗,他是多么渴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名副其实的当朝首辅,再不必受任何人牵制。无奈众目睽睽,天理昭昭,饶是他费尽心机,苦心筹谋也无法真正除去那久经战场,老谋深算的劲敌。况且他还要顾及天下悠悠之口,不可让自己落下排除异己,使朝臣间离心离德的话柄。司马懿此番辞官的理由发于人之常情,正给了他个顺水推舟的机会,忍着心里几乎要喷薄而出的雀跃,曹爽毫不犹豫地冲丹墀上的天子点了下头。
曹芳会意,但仍旧犹豫不决,重新看向司马懿,他试探地挽留道:“太傅深追历代先帝遗诏,匡辅新君,尽心竭力,劳苦功高,今忽言远离,朕亦心有不舍。”
从曹芳的话里司马懿倒是隐约听出了几分真情,但并不能令他动容。一边思忖着如何回话才能既使自己暂且远离这是非之地麻痹曹爽一党,又不会使以自己为领袖的世族大臣产生大势去矣的错觉,司马懿坚持跪地叩首道:“臣本当鞠躬尽瘁以报陛下之深情厚意,奈何臣年老力衰,而朝中人才辈出,非臣今时智力所能追也。高居庙堂,远处江湖,早已无异。今日之后,虽不能常伴陛下左右,却可保忠志不悔之心,祈天佑陛下,天佑大魏。”
张了张嘴,曹芳还想再说点什么,可余光扫到曹爽已经面露不耐,他只得草草进行最后的确认,“太傅当真去意已决?”
深吸一口气,司马懿字句清晰道:“臣乞骸骨,望陛下恩准。”
“如此……朕,准奏。”一锤定音。看到曹爽和不少人随着自己的话音落下长长舒了口气,也看到蒋济等和其余一些大臣凝眉深思,曹芳心下一片茫然。
“谢陛下隆恩。”深深俯身谢恩,司马懿慢慢站起来,转身朝大殿外走去。他的目光与蒋济、刘放他们有个短暂的交汇,旋即便错开了。
殿外光线晴明,司马懿在殿前站了一站,认真打量了一番身后的建始殿,轻声一叹,有些不舍和眷恋的样子。但他还是离开了。他为这座宫殿和里面的人耗尽精力,宫室还是当年的宫室,可它的主人却换了一个又一个。司马懿就像宫殿的附属品一般,迎来送往一位又一位君主,他不断在新人身上寻找故人的影子,谁曾想,到此,任他再怎么虚空中捕风,都已捉不到半分旧影。他想到当年曹芳即位时他说过的要以死奉社稷,突然觉得很讽刺。无谓地笑笑,司马懿踏出宫门,登车绝尘而去。
车水马龙的长街上,来往的行人、商客络绎不绝,司马懿透过马车上的窗子向外看去,内心升起了一股久违的闲适感。令车夫放慢了行进的速度,他倚靠着窗框漫无目的地观察起外面形形色色的人群来,好不惬意。溜溜达达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上午,卸下了重担的司马懿对当下的安逸既陌生又享受,只是他很清楚,欢愉总是短暂的,前路漫漫,不远方等待他的,是一成不变的险难。
马车在自家挂着素白幡帏的府门前停下,司马懿从车厢中探身出来,一抬眼就看到司马师正站在门楣下四处张望。不远处停着的马车看着颇为眼生,想是来了什么稀客。下车站定,司马懿看着迎上来的长子就知道他有话要讲,所以并不急于发问。
“父亲。”一丝不苟的拱手一揖,司马师果真上前附耳报道:“郭太后前来吊唁,有话要亲嘱您,已经在前厅等候多时了。”
明皇帝的明元皇后,现在的郭太后,深居简出,与外臣少有交涉,而今亲自登门造访,司马懿确实深感意外。然而转念一想,他便大概猜出了来人的意图。这些年,曹芳无所作为,若非郭太后在后方制约平衡,想来朝堂上的各种横行非为当远不止于此。这位一直在弱主背后与权臣斗法却被强迁永宁宫的女人到底是按捺不住了。
“太后啊。”意味深长地喃喃自语了一句,司马懿正了正衣冠,越过司马师径自往府里走去,“把门拴好。”
前厅里,年轻的女子端身座上,眉目间自有一派庄重的神情。见到司马懿缓步走来,她似乎有一瞬间急切的想要起身,但最终还是忍住了,只颔首致意道:“司马太傅,节哀顺变。”
司马懿闻声拜地见礼,“太后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已是不胜惶恐,安敢再劳烦太后费心挂念。”
“太傅见外了。”叹息着站起来,郭太后将旁人悉数摒退,走过去弯腰扶起他道:“您受遗二主,佐命三朝,劳苦功高,今当隐退享天伦之乐,可惜……”视线在厅里的白幡上停了一下,她不禁显露出丝丝哀色,“世事难料,死生无常,太傅是过来人,自不必哀家多言。哀家一介妇人,气力绵薄,唯有凭吊礼佛以慰生灵,此行也算是替皇帝尽一份心吧。”
静静听完了她的陈述,司马懿不由自主地忆起了八年前曹叡驾崩时的场景。
当年嘉福殿中那么多女眷,号泣抽噎者皆有之,唯独她,压抑着悲痛,不哭不闹。直到曹叡咽气,她眼里深凝的悲伤才得以突破重重柔韧的伪装,无声落下,却也依然是得体的。
那一刻,司马懿思绪万千。
她、曹叡、自己、曹丕、曹丕的郭皇后、甄皇后,由己及人,由人及己。于是,他妄自揣度她对曹叡大概是无情同时又极尽深情的。故而曹叡会在弥留之际下诏立她为后,以扶持幼弱新君也不是没有道理。
类似的经历与用心,赋予了他们相似的气息。但这尚不足以促使司马懿改变自己滴水不漏的做派,再开口,仍是与寒暄无异的疏离。
郭太后看着他,有点无奈,但并未表露分毫急躁。向后稍稍错了一步,她轻声娓娓道:“夫妇人与政,乱之本也。自今以后,群臣不得奏事太后。”抬眸对上司马懿的眼睛,她继续道:“文皇帝有诏在先,太傅时时不敢稍忘。若非时局所迫,哀家又何尝愿行有违祖制之事?今日来此,只想向太傅求证一事而已。”
垂手立在一旁,司马懿淡淡道:“太后请问。”
酝酿了片刻,郭太后缓慢且清晰地发问道:“太傅当真要任由权臣妄为,弃置朝廷不顾,唯求全身而退,偏安一隅吗?”
她的语气算不上激烈,细听来甚至是小心的,几近畏葸的,可还是真实地刺痛了司马懿的心。厅内的气氛沉闷了许久,期间连空气都仿佛凝滞起来。背过身极目远空,收入眼底的是寂寥的苍茫之色,司马懿悠悠呼出口气,喑哑苦涩地反问,“太后何言之如此?”顿了顿,又道:“臣为顾命,既承忍死之托,当许殉生之报。以退为进,伺机而动耳矣。”
“哀家……”面对他孤绝的背影,郭太后不禁语塞,像是在为自己的提问而懊恼,“太傅勿怪,但不忍见帝室衰微。”
“岂敢。”明白她的苦心,司马懿回身重新与她相视,已是面色如常,“言至于此,臣亦有一事欲请教太后。”见郭太后点头,他道出了久经深思的顾虑,“兵出无名,事不成,为之奈何?”
郭太后是个聪颖的女人,当即便悟出了他希冀的许诺,没有多少犹豫,她郑重道:“哀家之力,届时可助太傅奋力一搏。”
回以沉毅的微笑,司马懿不复言语。
送走了郭太后,他转头对上司马师探寻的目光,并无要透露什么的意思,只嘱咐道:“你与子上在朝中暗自留心即可,切不可逞能出头,引人注目。”
“诺。”一如既往的恭顺,司马师不甚清楚他父亲为何示他以隐瞒保留的态度,但他相信他父亲自有打算,他无需心急。
新春的细雪降下,落在檐上,薄薄的一层,风一吹便如细盐般簌簌散下来,沾满行人的肩头。天上坠着青灰的云,沉沉的,正是大雪前的态势。即便是这般恶劣的天气,也并不影响家家户户忙里忙外地打扫布置,张灯结彩。沿街的小商贩们搓手卖力吆喝着,想着在过年前再赚些家用。小孩子们则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