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故国三千里+续:江南雪

分卷阅读2

海棠书屋备用网站
    空袭又来,我却笑出了声。

    枪林弹雨里的上海滩终於安静而萧条了,然而没过几天,在震天的炮火里重新歌舞升平,俨然又是太平的盛世。

    人类,总是善於遗忘的。

    很快的,一切都是很快的。

    很快的,12月5日,日本占领军在浦东成立上海市大道政府,公署设於浦东东昌路,以苏锡文为伪市长。当日《上海市大道政府暂行组织法》发布,拟定大道政府设置秘书处、特区办事处、社会局、警察局、财政局、教育局、卫生局、土地局、交通局、工务局、肃检局、地方政务总署等12个部门。

    又是一阵唏嘘,又是一阵感叹。

    沿街的报童,起义的党人,政府的呼吁……还有用不休的演说……

    一切都像是闹剧……

    活生生血淋淋的闹剧!

    对於这些,我倒是没所谓的。我现在只是个商人,哪怕再有钱,也只不过是个商人。家国天下的事我管不了,还不如不管。天下大乱,谁还管得了谁呢?我不像君禺,一心一意的家国天下,听说加入了什麽布尔什维克,为抗日作斗争。

    **********

    挽秋是梁家的人,据说是亲戚,按理也应该叫一声少爷。

    我一月份才从北方回来,五月的时候正式接手家业,六月的时候知道挽秋这个人,八月的时候才真正的见到他。

    笼统的说,挽秋长得并不好看。

    既不是英俊的,又不是美丽的,也不是潇洒的,更不是柔媚的。挽秋的长相也并不难看,算是比一般的男子清秀一些,但上海,从来不缺清秀的男子。

    或者说,直到我见到挽秋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一个人笑与不笑,竟然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而当这两种气质揉在一起的不但不让人觉得恶心,反倒让人再移不开眼。

    那天是我第一次同他们出去喝酒。

    离外滩不远的中式餐厅里,算得上是豪华。陈易葳做东,出手很是阔绰。三两个生意上的朋友,一共也不过才五个人罢了──算上挽秋。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挽秋的时候,他穿著一件绸衣,月白色的,面孔在灯光下显得柔和而斯文。然而他对我笑了,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一个男人的笑容也可以被称作为娇媚入骨,一个男人的笑容也可以美得不可方物!然而那一笑里,那双如琉璃似琥珀的眼里满含著讥诮,只那一眼,便刺得我鲜血淋漓。

    陈易葳笑著介绍道,“这位是梁少爷,名叫挽秋。”又对著挽秋将我介绍了一遍。挽秋敛了笑容,又是那副清淡漠然的表情,眼波流转间刺得我浑身颤栗。许久,他点了点头,淡淡地道,“凌陌白……”他顿了一顿,似笑非笑的看著我,单薄的唇微微开合,“我是不是该说久仰大名?”

    气氛一下子冷凝起来,我干笑了两声,举了杯,一饮而尽,“不敢,不敢。”

    卫童笑道,“挽秋面子大得很嘛!”卫童是陈易葳的朋友,我和他并没有往来,但在上海,他父亲还算是个可以站得住脚的人物。

    挽秋冷笑了一声,并不看他,而卫童却并不生气,牵了挽秋的衣角拽了一下。动作不大,却很是亲昵,或者是因为习惯,我一向很注意微小的动作,见状不由得愣了片刻,抬头时挽秋依旧似笑非笑的看著我,眸里的讥诮更深了几分,我蓦然的就开始心痛。

    卫童并没有注意到我们的动作,只是对梁天奇道,“听说天奇你最近和凌少的来往还不少,不知道凌少爷感不感兴趣?”

    我听不太懂他们说的话,掩饰性地喝了一口酒,笑道,“卫兄多虑了,天奇兄我可是信得过的,不过不知道你们所说的兴趣是什麽意思?”

    卫童愣了一下,拿眼睛去斜陈易葳,陈易葳笑笑,梁天奇冷笑道,“也许世界上还有像我和易葳这样的人呢。”这话说得,大有讽刺之意。

    卫童显然不大高兴,至於後来,宴席便不欢而散。他们都先出去了,挽秋一直没走,我像是有病似的,竟也不走。挽秋深深地看我一眼,只有这一次没有讥诮,半晌,他淡淡地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一怔,不知道他说的是什麽。他对我一笑,眼神清澈,笑容璀璨。他转身离开,我却醉在了他的笑容里,再醒不来。

    等我终於清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羞赧,匆匆的出去,看见陈易葳还站在门口等我,我走过去,他笑道,“陌白兄这是怎麽了?”

    我摇摇头,便道,“易葳兄特地等小弟,想必一定是有什麽事吧。”

    他笑了笑,神秘道,“你知道今天找你什麽事?”我没接话,他继续道,“刚才那个挽秋……”他顿住,笑得有些奇特,“我们几个当中,卫童显然是最出色的,经商的能干不说,官场上不但有朋友,但亲戚更多。”

    他说的这些我倒是知道,据说是和某位大员有著不远的亲戚。陈易葳又道,“而那卫童,偏偏只喜欢弄些娈童。”

    他说到这里我便明白了,可我却不满於他对挽秋的称呼。他笑笑,继续道,“可是那样的人毕竟是少的,他却总是喜欢显摆,今日怕是特意显的,可惜你却不懂,那不是扫了人家的兴了?”

    他说到这里,我却还有一点不明了,便迟疑道,“那梁挽秋,不是梁天奇的堂兄弟麽?於情於理,都不合适吧?”

    陈易葳笑道,“陌白兄有所不知。梁挽秋本就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家里遭了灾,才投奔来的,本就没有太近的亲戚关系,梁挽秋性子又古怪,再加上梁家现在也就是架子上好看,卫童看上了,梁天奇父子当然双手奉上。”他说的固然是事实,但最後一句多少有夸大的味道,看梁天奇的样子,把挽秋送出去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

    我点了点头,明了的同时不由得又感叹事态的炎凉。一向冷清的我突然间这麽在乎世界对某一个人的不公平,竟然连我自己都觉得很是奇怪。

    再见到挽秋,是十二月的事了。

    那时候上海还是一如既往的混乱,天气又冷了起来,寒的刺骨。我是在北方呆惯了的人,受不得这里的阴寒。

    一路上漫步,随便找了家茶馆进去坐坐。临桌是个漂亮的女孩儿,圆脸上露著略有些尖削的下巴,并不显得肥胖,反而有些可爱。

    她穿著一身有些显老的深蓝的缎做的旗袍,六成新的模样,苹果绿的大衣挂在靠背上。若是平时我不会这样的注意女孩子,我反复的看她的目的只是想确认她对面坐的人是不是挽秋。

    挽秋显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朝我微微的笑了一下,和那女孩子说了一句话,便走过来在我对面坐了,一面叫夥计加杯子,一面抢了我的茶来喝。

    我对他这孩子气的动作是喜欢得紧的,自从见过第一面之後就总是忘不掉他。我不蠢,也并不喜欢自欺欺人,所以我很明白我对挽秋的究竟是什麽。我知道我喜欢他,但我却并不打算说出口,从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是看得出,挽秋讨厌男人,尤其是肖想他的男人。

    我并不作声,只笑著看他,他一个人一声不响的喝光了我所有的茶,然後皱了眉起身,熟门熟路的向著茶馆里面的一个地方走去,半晌才出来,明显是洗过的手上在滴水,便抓了布来擦。

    看到这里,我自然知道他干了什麽洗手的事情。我不禁想笑,於是便笑出来。他瞪了我一眼,激愤道,“笑什麽笑?!水喝多了不行吗?!”

    我忍著笑道,“行……自然是行的。”说罢,却又笑了起来。

    他只愤愤地瞪我,却也没做其他的什麽。

    我见他一直坐在我这里,心里是开心的,可却不由有些担忧,“难道说你不顾那位可爱的小姐了?”

    他冲我笑了一下,可我却觉得他的笑不对,那笑容,怎麽看怎麽像对一个傻子笑,我偏了偏头,那位穿著深蓝色旗袍的小姐果然不见了。我无奈,只得看向他,“怎麽,她走了。”

    “是啊。”挽秋的声音很是轻快,“她是陈家的小姐……陈易葳那个长舌公的妹妹。不过人很好,不多说话,总是害羞。”

    他说起陈如霜的时候神色就不禁的柔和了起来,整个人都好象生动了一样,神采飞扬的。而关於他对陈易葳的称呼,我不禁一愣,虽然说我对这个人也没有什麽太好的印象,可是却从来不觉得他多嘴,如今一听,当然会有些吃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吃惊,眼里抹了一层讥诮,但我却不再心寒,因为我知道那不是对我。他继续喝我续过了水的茶,手指在桌上划拳,冷笑道,“凌陌白,你别跟我装傻子,你以为陈易葳跟你说什麽我不知道?”

    我没答话,只笑道,“说来听听──你说你知道的。”

    他看我笑得甜蜜非常,在我几乎醉在了笑容里的时候拿起杯子,下一秒水就泼在了我脸上。我苦笑,只得认栽。他动作太大,惊动了人,我只向他们要了一块手巾,擦了擦脸上的水,衣服湿了一大片,可却没办法,外面又那麽冷,就算穿了大衣也会透骨。

    他却很悠闲的喝茶,我叹气,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轻轻的摩擦著,借机会占些便宜,脸上赔笑道,“我错了……莫生气?好吧……大不了你再泼一次……”

    他笑出声,把手抽出来,拨弄著自己的手指,半晌才道,“我发现你这个人挺有意思的。”

    我苦笑,什麽叫挺有意思的……

    他把茶水喝光,一脸厌恶地把杯子推到一旁。

    “怎麽?”

    “不好喝。”他说。

    “……”我无话可说──关於他对“不好喝”的茶执著的喝了三壶的事。

    他没有半点心虚的样子,很是理直气壮。眼见到了中午,我叹了口气,道,“走吧,一起吃饭?”

    他看我,一脸心不甘情不愿。我笑道,“算是给凌某人一个面子。”

    他撇嘴,凉凉地道,“凌某人啊,我要吃浙江菜。”

    我的脸瞬间皱成苦瓜,我一向讨厌南方的口味,所以只叫厨子另做来吃。今天纵然不愿,却不敢违背挽秋大人的命令。不过有一点我倒是奇怪得很,上海菜与他口中的浙江菜并没有什麽大区别,但他却惟独强调了“浙江”。这并不是什麽大问题,很快就被我忽略了。

    然而,真的很难想象,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相处的非常融洽。有很多的东西都是一样的心照不宣,我相信他一定看出了我的企图,但我也知道,他不会放弃我这个“朋友”,他太孤单,他也害怕寂寞。

    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人,他也知道。

    或者说,只要我不把我的企图说出来,不把它变成实际的东西,挽秋就会一直留在我身边──以朋友的身份。

    的确,我比他坏,但他却比我更加的自私。

    无所谓,我喜欢他就足够了,管他是什麽样的人呢?!

    “凌陌白……你那副样子,我看著吃下东西……”挽秋凉凉的声音飘过来,我苦笑一声。天知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这种清淡的东西。

    “你是浙江人?”我突然间想起他之前的话,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他笑了一笑,回答道,“不算是……以前在浙江呆过,觉得那儿比北平……现在应该叫北京……强得多了……”

    我点了点头,笑道,“原来你是北平人,说起来,我们离得也不算太远呢。”我说的倒是事实,不过我知道,他肯定不信。

    果然。他的眼睛斜飞过来,“不会吧,听说凌家几十年以来一直上海的大户呢。”他说著便笑,笑容甜美,眼里讥诮更深。

    我看著他,摇头笑道,“没办法,凌某人一向是不得重用的。”简单地将经历代过,我似笑非笑地将小酒盅里的酒饮尽。

    他怀疑地看我一眼,我笑笑,“这也不是什麽秘密……陈易葳也是知道的,你可以问他。”

    挽秋一脸厌恶地道,“别恶心我,吃饭呢!”

    我笑著讨饶道,“大人饶命……”

    他被我逗笑,却不理我,只顾低头吃东西。我想,其实那个时候,我就已经很满足,很满足看他的笑容,看他的微笑。

    我们都是自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