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宿一笑,“何时做得好?”
冯师傅想了想,“赶赶工后天上午就给少主送来第一套。”
龙宿点点头,“有劳了。”
送走人龙宿又去睡了个回笼觉,过了午才起身,佛剑摇头失笑,一大早爬起来就为做件衣服,也真“辛苦”他了。龙宿梳洗的时候佛剑递了三张拜帖给他,是寄远城龙行银庄三处主号的拜帖,一大早就送来了,不过龙宿正睡着便都存在了佛剑手上,龙宿略估算一下,在寄远怕最少要留上半月。看龙宿掐指细算的摸样,佛剑便想这人本是抱了游山玩水的心思出来,如今真正出来却又为诸事操烦,若说他是劳碌命偏还懒入了骨子,真不知该说他什么好。
佛剑含笑的当儿,龙宿转头恰瞥见,轻咳一下,“大师,出家人不可议人非啊。”
佛剑笑说,“我何时议你的非了?”
龙宿一扬头,“汝嘴上没说,”又指了指佛剑的肚子,“这里却在说。”
方才便也算是腹诽了他吧,佛剑笑叹,“龙施主当真贫僧腹内虫也。”
龙宿举扇就打,佛剑一个转身,扇子落了空,“公子莫动!”身后梳头整衣的婢子们连忙拉住龙宿,才要收住的头发险些散落下来,龙宿只好眼睁睁看着佛剑逃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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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宿传话下去,叫各处掌事未时到城东龙行银庄来见,此处毕竟还是州司衙门,总不好给太君治落个官商勾结的罪名,不过太君治却到底是派了车,因为龙宿实在路痴的厉害,寄远城又大,若没个本城人跟着,怕是非丢了不可,索性派了车给他,怕龙宿不惯硬陋的官车,便将自己的官驾给了他,倒是不怕落下把柄罪名什么的。
太君治向来爱民如子,州司车架虽宽,所过之处却是百姓让路,倒也顺遂。车舆落了垂帘,不过毕竟暑浓帘子轻透,佛剑看着纷纷退让的百姓一时感慨,便低低念了句,“我佛慈悲。”歪在一旁的龙宿听见便失笑道,“大佛这会正在州司府里阅卷宗呢,可要买些香烛待我事了回去拜拜?”
佛剑愣了愣,随后一叹,“龙宿,你总能一语道破。”佛在哪里?于这寄远百姓而言,太君治便是他们的佛,于太君治,为这一方百姓自不惜舍身成佛,所以这寄远城的大佛,便是此时此刻于州司府中阅卷宗之人。
龙宿本是一句玩笑,佛剑竟这般认真的回他,反教他不知如何接话了,直到车舆停下御官挑了帘子来请他们,才打破了这莫名的尴尬。
☆、十九
寄远城虽来过几次,但到底生意颇多,人事也替的快,除了三处龙行银庄总号掌柜,其他多不认得。这三处总掌柜都是精明人,跟了龙云好些年的,寄远城其他各处人手皆由他们挑选,想来不会如何差错。今天并不查账,只是少主到来各处管事依礼来见,银庄后堂设了个宽适的软榻,榻顶的薄绫珠帘放了下来,帘外只看得见卧在榻上的绰约人影。三个总掌柜将账本递了进去,龙宿只随手翻了翻,约略看了头账,他们一向细心,龙宿便也懒得细较,与他们话了些家常,便还了账簿叫其他人进来。
三个掌柜又拉了道屏风才放人进来,这屏风是六屏立风,上嵌花鸟素纱单绣,外面看不进来,龙宿向外却看的分明。受过礼依次询问各处事务,他语速略放慢了些,所说也不多,听在众人耳中,竟很有几分威严肃杀,只是坐在卧榻里侧的佛剑却清清楚楚,这人不过是又犯懒了而已,三位总掌柜都是龙宿长辈的年纪,本不该垂帘相避,奈何他实在无状见不得人。
龙宿看似闲懒,实则细细留意了所有人的表情,只一番观视下来心中便有了计较,待事情问毕,龙宿传话下去,明天开始按从东到西、由北而南的井序依次觐账。寄远城全城共划二十井,其中州司府衙独占一井,另有四戍井,皆是守城兵卒,一官井,为城中各理事衙门,此六井不得有商,除此之外一十四井多少都有龙家产业,每日一井加上今日,莫怪龙宿说至少半月。
待打发了各处管事,龙宿起了垂帘,又同三位总掌柜聊了几句便上了车舆,然后果然拉着佛剑逛街去了,主要是去书街买了些合眼的书,佛剑看着龙宿挑书便想,如此今后是不必我来讲经给他了吧。
龙宿无意间看见佛剑神色一愣,“怎么?有心事?”
佛剑也愣了一下,随即一笑摇摇头。
龙宿选了些书便去了最近的茶楼,在二楼选了个临栏的位置,一楼大堂上正演走戏,演的都是些老段子,龙宿便叫小二将戏班班主找上来,说要点戏。点戏要比看顺戏高三倍的价钱,没一会班主就上来了,龙宿将那个他熬夜写的本子递过去,“这本子演的出吗?”
班主接过本子打开细看,龙宿着人给了一张百两的银票,“这是定金,十天可能走出戏来?”这班主自小便练戏,走戏说戏都精,是行家,这本子一看就动了心,便是不为钱也必会尽全力,于是他颇有些激动的接过银子应道,“爷放心,往后十天咱这班子就练这戏,十天后您来看,准让您满意。”
龙宿摇扇笑笑,“若果真走的好,另有赏。”
班主弯腰一笑,“那小人就厚颜等爷赏了。”
龙宿挥手示意他退下,那班主走了几步又停住,犹豫了下仍是回头问了句,“小人敢问爷,这本子来历?”
这话其实问得龙宿倒有几分畅快了,读其事感其情追其源,这班主是个性情人,于是龙宿笑回道,“异族野史。”
班主又问,“本笔何人?”
龙宿喝口茶答曰:“观史人。”
那班主听了有些迷茫,但想了想却也没再问,转身下了楼去。
龙宿两人便在二楼喝茶,听着一楼的戏,有清风自窗过堂,偶尔闲谈几句,一下午也过的惬意,直到御官上来提醒时辰,两人才回了州司府。
用过夕食在花园略散了散神,龙宿便回了房,然后自然是歪在榻上看书,佛剑则是例行的晚课,果然直到将近子时龙宿熄了灯也未来找他,今天这晚课佛剑竟有些心不在焉,见龙宿睡下了,他也全没了念经的心思,竟是第一次半途而废了经课,也熄灯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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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远城极大,账目若细查下去便是一日一井也要累死,龙宿却只打算每日花上一个时辰,本就是出来历山赏水,怎会教这事缠了心思。龙宿聪颖,自有一套粗查的法子,虽是粗查却极有效,是不是花账一试即知,不过这法子也要费些心思,整个寄远城龙宿也只打算用上一次,所以第二天龙宿依旧放了垂帘拉上屏风,账本翻得“刷刷”响,做足了样子,其实也只看了各处的头账,最多随意抽了一两件来核,然后问了近两年生意状况,可有难处等等。
如此查到第五天时,龙宿一拿到茶庄的账本就笑了,轻声道,“沙掌柜真是个爱书人啊。”龙氏茶庄一直以行云为名,寄远城一共有三处,沙掌柜这一处最大。龙宿这样说他心中就一跳,不过却一直低着头也没回话,龙宿便接着说道,“连这记账的簿子都这么新,”随手翻开第一页,“哦,这第一笔是一年多前的,啧啧,不但纸张崭新,”又将账本凑在鼻下嗅了嗅,“就连墨香犹在啊。”
沙掌柜一听知道瞒不住了,“噗通”一声扑跪在地,“少主子饶了我这回吧,我欠了人家钱,债主追命啊,我也是不得已,想着先亏了账上来救急,等以后再慢慢还上,少主子我这是第一次,就饶我这一回吧。”
龙宿没听见一样继续翻着账簿,查账之前各处管事来见那天龙宿就看出他神色有异,历年查账都是年尾,龙宿来的突然,他猝不及防,而这些天龙宿查账时短,他也就存了侥幸,竟做了本新账出来。本以为要费些心思算一次,谁想却这般轻易,龙宿反倒没了兴趣,只又翻了两页便将账簿丢出屏风之外,吩咐道,“自己去三位总掌柜处领家法。”
沙掌柜一听,便没了声,拿起账本脸色铁青的退了出去,佛剑便问龙宿,“家法”是如何?龙宿转头看了佛剑一会,又低头想了想,佛剑忽然就囧了,“你不知?”
龙宿脸色一红,“吾、龙家极少动用家法,像这等亏账的事也极少见,吾又没见过……”龙宿也知道作为少主竟然不清楚家法是如何,当真说不过去,所以他一挑帘子出门了,佛剑摇头笑笑,这算是逃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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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行绸庄的衣裳陆续送来,到第十天的时候已经送了四套,冯师傅的手艺一贯好的没话说,龙宿便穿着新置的紫珠华袍去了那家茶楼,茶掌柜早在龙宿坐过那位置临时搭了个雅间,主要是用的软绫纱帐,再各处坠了珠玉压帘,龙宿见了便笑笑,想必是哪位总掌柜的主意,果然一进了雅间就看见一张三位掌柜的联名帖,原来是为沙掌柜求情。
龙宿细看了事情原委,原来那姓沙的为人一向还老实本分,几个月前给人骗了,因为签了欠据纵是告到官府也无奈何,他赔了家里积蓄还是欠,追债的煞神一样,他又没脸去亲友处借,算算他的月银,到年底勉强能还上,便动了账上。动账钱是极为严重之事,依家法必杖六十,后逐出龙氏产业,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但龙家生意遍布灏朝,他这一被逐龙家再不收留不说,名声也臭了,不看龙家脸色,也鲜有人再愿收这样手脚不干净的进自家,他后半辈子怕只有穷困潦倒到死。
龙宿想了想,让茶掌柜去把递帖子的叫进来,三个掌柜都在二楼不远的隔间里候着,佛剑倒茶的功夫便进来了,这是龙宿家事,佛剑起身欲走却觉得袖子一沉,转头发现龙宿正看他,便又坐下了。
见人到齐龙宿便问,“杖过了?”
“是。”
龙宿点点头,又拿起折帖晃了晃,“事情可查的确实?”
“不敢欺瞒少主,确实。”
龙宿冷然一笑,好大的胆子,竟欺到龙家头上,害吾折损了伙计,于是轻轻挥手道“剿。”
“是。”早猜到少主会是这个态度,一人立即领命退了出去。
另两人仍旧候着,等对沙掌柜的处置,龙宿又拿起折帖看了看,微一沉吟仍旧决定,“龙氏除名。”两个掌柜皆闭目叹息,刚要领命龙宿却又接着说,“念他往日功劳,且暂留茶庄吧,还清账上亏银之后,月银减半。”
两个掌柜一下笑起来,这意思就是虽然他再不算龙家伙计,但到底给留了条活路,少主子固然罚的重可也向来是护短的紧,决不许外人欺负了去,只是从今而后怕是不会将老沙看做自己人了。两个掌柜领命下去,龙宿却还看着那折帖,他自知护短的毛病,也常想那些人可值得他这般护着,但想来想去事到临头却还是死性不改。
佛剑将龙宿杯里的冷茶弃了,换上热的,他知道龙宿在纠结什么,不过对龙宿这毛病,他倒是喜欢的紧。
佛剑换好了茶楼下的戏也正开了,除去衣装龙宿基本还是满意的,当下便又赏了五百两的重银,吩咐班主,若有其他班子要这戏的抄本,尽管给。
☆、二十
两人回到州司府,才下车便有龙家伙计上来回禀,说那一伙诈人的骗子已经送去了城守衙门,龙宿点点头那伙计便离开了。
两人刚进前院就看见十锋站在院子里,看样子是在等他们,果然十锋见龙宿进门,就走上来说,“义父在书房,等你许久了。”说着又忍不住笑了下,佛剑疑惑的看了他一眼,龙宿倒是面色如常。三人穿过中堂一同往太君治的书房去,书房三扇连门都开着,太君治正坐在正中横案之后看卷宗,龙宿一眼看见他身后的屏风,正是那个美女矮屏,不由得嘴角抽了一下,这人绝对故意的。
十锋轻叩了下门,“义父,龙宿他们回来了。”
太君治抬起头看见他们便将手上的东西放下了,微微笑着说,“快进来吧。”
三人刚坐下便有婢子奉上茶来,太君治说,“宿儿,你家伙计送了些人去城守处,你可知道?”
龙宿啜了口茶,“吾听说了。”
太君治点点头,“听说了”意思就是他指使的,于是便问,“你送那些人进衙门,告他们什么?竟还都给打成那样。”
龙宿淡淡道,“吾茶庄上丢了银子,最后查实了,竟是这伙胆大的贼人给偷了去,所以伙计们不忿,便将他们送了官。”太君治早清楚了其中细节,这伙人几年前在寄远城出现,净做些敲诈勒索的勾当,但是手段又极好,总有凭证字据在手,官府也奈何不得。但龙家却是不同,龙家伙计都是好手,人又多,进去二话不说就打,打完了抢下字据便毁了个干净,然后叫了官差来搜,自然搜出了行云茶庄还打着封的银子,这才叫百口莫辩。龙宿的手段也并不多高明,不过对付流氓龙宿一向的做法就是比他更流氓。
这样的案子不必汇到京里,只到州司便算结了,所以第二天便下了判,其实那伙地痞不曾伤得人命,多是恐吓,连真正动手伤人也没几次,本不是重罪,偏龙宿将那些搜出来的银钱全犒赏了城守衙门,于是他们的罪便翻着翻的下来了,一判就是二十年的大狱。他们给关在牢里自然哭天抢地的不服,牢头便笑着对他们说,“你们也真叫不知死,就没听过,这世上最惹不得的是流氓吗?”
这话说的那些人都愣了,他们就是明白才去做了流氓,这牢头也是寄远城的老人了,一看他们那个表情就又笑了,“你们想来不知道,如今整个灏朝最大的流氓便是龙家这位小少爷。”龙宿不知道在这寄远城守衙门里还有个小小的牢头这样评价过自己,如果他知道,必会将之引为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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寄远的账虽查的差不多了,不过龙宿却在太君治这住的舒坦,少不得就多蹭了几日,又逛了几趟书街,佛剑倒也并不催他,不过太君治那美人矮屏不知怎的,总能在眼前晃,龙宿终是抵不住心里那股凉气,告辞启程了。
太君治送两人出城,龙宿看见他嘴边噙着的笑意,就忍不住想着是不是中了他计,莫不是该再住些日子?然而转念再想,此事他不明就里,便是再住下去,也难免中了那老狐狸奸计,还不如早些走了早脱身。
佛龙两人出了城便依计划向北而行,未出十里远远可见个庄院,并不十分大,不过木质雕栏青砖赤瓦间却透出雅致来。两人也恰走的累了,都有意上前讨杯茶,佛剑便去敲了门,约盏茶的功夫里面门闩微响,而后出现一人,方过而立的样子,相貌普通不过长的倒是白白净净,略有些书卷气。他看见佛剑便打了个哈欠,甚是无状的显出不耐来,“何事……”只是哈欠还未尽目光又瞥见立在佛剑身后的龙宿,这个哈欠猝然收了尾,一瞬间佛剑疑心看见他眼里迸出了精光来,他将门推了个大开,热情道,“请进请进。”
这等前后差距着实让佛龙两人俱是一愣,反倒不愿进去了,只是那人已在前面领路,不进又过于无礼,于是两人都只跨进大门,未再深走。那人走了几步,见两人没跟上便又折回来,依旧热情的紧,“来来,快请快里边请。”
龙宿扫了一眼宅子,委实不大,只一个前院一个中堂,几间厢房,想是还有一座后院,不过也必是不大,前院里挂了几幅美人丹青,皆是姿色女子,龙宿猛然想到,莫非太君治那美人屏风便是此处求来的?
那人见两人仍是不动,终于觉出不对来,于是收了笑意疑惑道,“二位是?”
佛剑言简意赅,“路人。”
那人更愣,“那你们?”
龙宿也学着佛剑口气,“讨杯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