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的桂嫌恶地看一眼他的吃相,便移开视线,自顾自道:“你想必听说过这是处凶宅,其实宅子里只我一只妖。宅院的主人于许多年之前带着怨气自尽了,几十年来怨气不散萦绕宅中,吓走过许多人。我也不明白那怨魂怎的没来吓你,或许只是没发觉,待到发觉了,再来找你麻烦。”
慕雨满足勾起的唇角僵了僵:“怨魂?”
“我要提醒你的便是这桩事,若你实在害怕,便尽早离开吧。”桂拢一拢衣领,将暴露在外的肩头遮盖住。
慕雨放下碗,心中想着,自己连这个喜怒无常折人腕骨的家伙都不怕,又怎会惧怕区区一只怨魂。然而他看着桂姣好的面容,再想一想厉鬼青面獠牙的可怖形象,终究是几不可见地哆嗦两下。
“你是能帮我的吧。”慕雨道。
若是不能,又怎会与他交谈这许久。
桂伸出手指点上那只空碗,那只碗便消失无踪了。他看着慕雨,挑眉:“你不知这早容不得你选了吗。来到这宅院,你必定是走投无路了,想要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你只能听我的,没得选。”
“我能将你的腕骨治好,也能将它再次折断,就像之前那样。”
桂说完这两句话,便也不再说什么。
第四章
夜色已深,慕雨无所事事地躺了半天,终于后知后觉地走至院中,自水井中打出些水,浇在桂树下头。
清凉的井水浸入土壤,不知是不是错觉,眼前的月桂轻轻摇了摇枝桠,仿佛极其受用。慕雨不禁轻笑,伸手抚上仍显瘦弱的树干,摸了几下。不及收回手,一片叶子便翩然落下,顺道在下落的途中划破慕雨手指。
看着自己溢出血珠的伤处,慕雨方才明白,这株月桂不能远观,不能亵玩。
他收回手,桂的声音便响在耳畔:“不许随便碰我。”
慕雨也不自讨没趣接他话,只是再舀一口清凉井水,浇在桂树下方。
心不在焉地,他问:“你会不会点石成金之术。”
眼前的月桂摇了摇枝桠,仿佛回答,见慕雨仍旧是询问态度,便出声道:“我初化形便遇见了你,一只初化形的妖,你指望我为你做什么?”
“那一回不是变了一碗馄饨吗。”
“我只会变馄饨。”
慕雨沉默了一会儿,将最后一口井水浇了,默默回去房中。他本指望桂能会一些术法,有只妖怪帮忙,之后的生活自然春风得意。慕雨坐上一只摇椅,悠闲地呡一口清茶,却想起之前的事情。那时候他过得奢侈,掷去千金换美人一笑,即使三年来看遍了各色绝丽佳人,于色字上,仍旧不能自拔,明知是错也无法自拔。
如今身无分文,碍于性命只得寄于妖怪屋檐下,自然也很少再惦记那些事情,然而一旦想起,便再控制不了了。
饮下清茶,房门却被谁推开。他抬眼,看见桂披着他的旧衣走了进来,清亮的月光映在少年身上,映出些柔和轮廓。桂走近,仿佛不愿衣冠齐整,半边的肩膀依旧□□在外,白得晃眼。漆黑长发随意用发带绑住,几缕滑落颊边,若忽略他是只妖怪,慕雨定然会扑上去将其压倒。
可惜眼前的不知是妖,还是只喜怒无常的妖。
初化形的小妖并不懂得隐藏自身想法,桂不懂人的感情,亦不懂如何与旁人相处,于是便有了折人腕骨,划人手指的举动。
原来人的身体那样脆弱,被折断了腕骨会昏死,被划破皮肤会流血。就像从前宅院里时常为他浇水的女子,蹙着眉头在桂树身旁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语,话说一半,便会捂住半边脸孔,水雾蒙上那双眸眼,最后聚成实质,滴落下来。
后来他明白了,那是眼泪,人难过绝望时,会流眼泪。女子流泪,他也只是淡漠看着她用巾帕拭去泪水,听着她断断续续的话语,对于那话中的绝望悲恸,不能理解一丝一毫。
桂看着女子转身走进房中,于是隔着紧闭的房门,他隐隐听见了争执的声音,那声响愈来愈大,最后是男子的一声怒斥。
那样的事情时常有,桂渐渐也习惯了宅院里的争吵声响,亦习惯了女子愈来愈多地来到他身边,叙述心中苦痛。
他记得最后一回见那女子,她脸上再没有从前纵横的泪痕。她只是冷冷地笑着,笑着说一句:死了干净。
桂时常想起她眼中的水雾,想起泪水一滴一滴坠下的模样。他想,眼泪不能改变什么,不能使从前陪伴身边的良人回转心意,更不能真正地排遣。无法改变,便永远无法真正排遣。
而他只是只桂妖,草木土石化身的妖怪,不懂人间悲欢,不懂情仇爱恨。他大概,永远都不会有眼泪吧。
如今桂妖好容易化形,却因着自身的缘故不得不威胁一个落魄潦倒之人,这本就不是什么好事,加之眼前这凡人又总是一副无赖样子,瞧着就叫人生厌。
他看着那个坐在摇椅上晃悠的人,道:“明晚再为我浇一回水,多舀些井水。”
“晓得了。”慕雨打了个哈欠,忽然想起什么,“你曾说宅院里有怨魂,如今我答应帮你,你也要帮我。”
桂闻言愣了许久,方想起慕雨是指之前自己威胁他时随口说的怨魂。宅院里确然是有怨魂的,女子死后怨气不散,但远没有夜半伤人那么夸张。桂随手抛给慕雨一个香囊,做工精巧,桂花香气萦绕。
慕雨了却一桩心事,看着桂衣衫不整站在跟前,难免有些不自在。他咳嗽一声,道:“能再麻烦你一件事吗?”
“点石成金我是不会的。”桂仍旧记得慕雨方才的话语。
“不是这件事。”
“你说。”
“烦请你将衣服穿好。”
“……”
第五章
再一次走上喧闹的街巷,已是十日后的事情。那天清晨,慕雨于铜镜前整理仪容,束发时余光瞥见映在镜中于一旁静静打量的桂。桂不怎么喜欢说话,与其说喜怒无常脾性古怪,倒不如说他心如稚童,不懂得掩藏。不过想来也是,桂是个初化形的小妖,而自己,则倒霉地被这小妖缠住,每日为他浇水除草修剪枝叶。
从前桂不喜欢慕雨碰他,他有些厌恶人身上的气味儿,然而也不知是因着化形后外貌与常人无异还是因着跟慕雨相处久了,从前厌恶的气味儿,如今竟渐渐闻不到了。便是慕雨偶尔抚上他的枝桠,也没多少反感。有时候他看着慕雨,目光便停留在那人脸上收不回,如同此时。平心而论慕雨生得并不丑,轮廓分明面貌俊朗,于男子中算得上仪表堂堂。除却脾性,桂觉着他这人挺好。
桂本对此人多了些好感,然而再瞧见铜镜一角堪堪照见的自己,肤白如玉唇似施脂,面目轮廓也是柔和,顾盼之间,双眸若水明澈。
分明不是大好男儿的样貌。
桂对着铜镜一角悄悄捏一捏自个儿脸颊,他很不喜欢这张脸,转念一想,幸而自己不是狐妖,不然形貌更嫌阴柔。他是见过狐妖的,几年前的一个傍晚,白狐破门而入,瞧见了满院的狼藉,便又撇撇嘴自顾自走了。桂看见那只白狐的侧脸,便是双眸流光一转,亦带出些妩媚色气,素衣黑发都消减不了的色气。
桂拍拍脸颊,看见慕雨好笑地瞧着镜中的自己。
他轻轻咳嗽一声,收回手,问道:“你作甚打扮自己,平日不是邋遢惯了吗。”
“我想去找个活儿做,总这样呆着也不好。”
慕雨没告诉他,出去的缘故只是吃烦了桂变出的馄饨。虽说只想勉强过活,但任谁吃上十几天的馄饨,都会受不住吧。
总之现下若叫他在馄饨与小命呜呼之间做选择,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死。
桂不会点石成金更不会变出其他吃食,他会的只是变馄饨和殴打无辜的自己。没有法子,若想好好活着,慕雨只得出去寻个谋生手段,挣得闲钱远离顿顿馄饨的苦厄。
慕雨整理好仪容,便高高兴兴出门去了。
桂隐去身形跟着他,随他走至喧嚣的街头,街边有卖货郎吆喝叫卖,城中繁华,人流往来纷纷。虽是旁人瞧不见自己,桂仍旧有些怯然,他小心地避开行人,悄悄地拽住慕雨的衣角。
眼前的人脚步不停,桂轻轻抓住他的衣角,竟生出几分安心感觉。
兴许是他常给自己浇水吧,他低下头,眸中不觉带出些笑意。
街边偶尔有路过的姑娘家,见了慕雨,便绯红了双颊,美眸暗含情地偷偷瞧过来。桂瞧见了,无端生出些烦闷,尽管只是草木土石化身的妖物,也是有几分占有欲的。他觉着慕雨是自己的,只能呆在自己身边,助自己修行,为自己浇水除草修剪枝叶,被旁人拐跑,他便不是自己的了。
于是向来不懂得掩藏心思的桂挑眉,从地上拾起一颗石子儿,于手心抛了几抛,便朝着那无辜的姑娘掷去。
姑娘瞧见那石子儿自个儿抛将起来,最后砸在自己身上,霎时血色尽褪,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便匆匆走开了。
桂得意地回过头,复又拽住那一片衣角,随慕雨愈走愈远。
最后慕雨停在一处书院前,桂将快要掉到胳膊肘儿的衣衫拉回去。他不会穿人类的衣裳,又不肯让慕雨触碰化作人形的自己,便只得这样拖拖拉拉不成体统。
桂再抬头,看见眼前多出个儒雅的中年男人。他并没有留意慕雨与那男人如何交谈,他只知道慕雨是想要去找个活儿做。于是这样心不在焉,只听明白那中年男人弯弯绕绕委婉拒绝了慕雨。
慕雨的脸色沉下来,最后只是勉强笑笑,离开了。
桂听见他小声的嘟囔:“此处不留爷,日后必后悔。”
桂忍不住想要打击这人两句,然而念及自己仍旧是不可开口的状态,便也作罢。他无声地打了个哈欠,已然困倦了。
揉一揉眼睛,他却看见自己的拽住慕雨衣角的右手无声无息显现了出来。
瞧一瞧四周往来行人,趁着未被旁人发觉,桂悄悄使力,抓着没防备的慕雨便冲进一条偏僻的巷子。
慕雨一个踉跄,险些跌跤。
一双手稳稳扶住他,少年双眸如水明润,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慕雨稳住身形,尴尬道:“你一直跟着我?”
桂点头:“我只想跟着你瞧瞧,外头是什么样子,一路隐了身形,方才……”
他咬唇,别扭道:“方才不小心露出一只手,怕吓到人,便把你拽到这里。”
他直觉自己是有些理亏的。
然而慕雨只是问:“没力气了?”
被人一眼看穿的感觉不怎么好,桂再咬一咬嘴唇,终于点头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