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外的石凳上覆了苍苔,看来言一已有许多事日没有在此处抚琴了,寂青苔行到主楼前,抬手叩响门扉。
一个黄发垂髫的童子开了门,寂青苔见到言一从床上坐起,两鬓的青丝更加雪白,而面容也更显憔悴。
“师傅。”寂青苔轻唤了一声,上前跪倒在床前。
言一看了看那童子,摆手让他出去,才垂眼对他道:“你回来了。”
门扉被关好,屋子里只剩下两人,寂青苔仍垂着头,“是,青苔回来了。”
“嗯,与为师说说,这一趟可有什么收获?”言一面上不见有何喜色,反倒有些阴阳怪气地哼了一声。
“青苔收到了师傅的书信,师傅信中所言之事青苔也一直不曾忘记。如今外患已平,朝廷之中党派相争,大致分为两派,只要这两派人动起手来,朝中必然大乱,我们便可趁机取皇上首级。”
言一捋了捋胡子,脸色灰败,“那你又如何让他们动手?”
寂青苔顿了顿,淡淡吐出一个字,“逼!”
等到万事俱备的时候,就只欠东风了。而这个东风,还要从皇上下手。
言一接着问,“如何逼?”
“打破平衡,”寂青苔脱口而出,“削弱一方力量,必会引出事来。太子地位不可动,如今世王爷已经日渐威胁到其地位,圣上为保太平,能动的便只有世王爷了。”
亭锦忆的性子他再清楚不过,一旦被逼上绝路,他不会坐以待毙任人宰割,迟早会有所动作的。
言一冷笑一声,慢腾腾道:“有此心思,为何不自己称王?”
“师傅!”
寂青苔大惊,抬眼望着床上的老者,凤眼里具是惊惶。亭家的江山他从未敢觊觎,也未有过此种志向。此生所要的,不过是一座草庐半亩花田,朝饮白露夕眠苍霞而已。
☆、第六十三章
言一哼了哼,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把头转向里面道:“你可是怕自己名不正言不顺?”
寂青苔低着头不再说话,而言一接下来的话却让他更加不安。
言一冷笑道:“若是我说,这天下原本也有你的一份呢?”
“师傅……何意?”寂青苔猛然抬起头,不可置信地问道。
言一从不妄言,可这句话里的意思他却听不懂,亭家的江山,何时又与他寂青苔扯上关系了。
言一慢慢打量他,脸上不悲不喜,目光冷淡,“现在谈这些还为时尚早,你既无心称王倒也无谓,我所要的不过是那人的性命,待你杀了他之后,很多事情都会真相大白。”
寂青苔张了张嘴,腰杆挺得笔直,看言一的样子,似乎还有许多事瞒着他,但言一既不肯说,他也没有办法,只得就这下跪的姿势磕了三个头,起身退了出来。
**************************************************************
此时此刻,皇宫内却不怎么太平。
外患已平,内忧更胜。太子亭锦悭自七皇子病逝之后行事更加低调,虽不曾踏出羲和东殿一步,却可看到羲和东殿每晚灯火煌煌,人影憧憧。
进入羲和东殿的人都穿着极厚的黑色大氅,由白妃引路,二更进殿四更出殿,时间从不超过两个时辰。
这些人虽然看不清楚面貌,但依着身形却可大致分辨得出是朝廷重臣。半月之后,有两位大臣暴毙家中。
太子依然无动静,羲和东殿此时静的像死水一般。
又过几日,突闻龙颜大怒,圣上以大不敬的的名义把奉训大夫治罪充军,其后,又因牵连之由抄了侍读学士的家。朝野上下一时间人心惶惶。
大臣私下里都心知肚明,此次被圣上查办的人都是与世王爷走得极近的。罪名虽然牵强,但无一人敢多生事端提出非议,圣上正是为了稳固太子地位,才用这种方法一根根拔掉世王爷的羽毛。
宣布退朝,亭锦忆率先踏出门槛,身后的一批大臣纷纷缩着头从他身旁绕过,就连平时的场面话也不敢多说一句,把他当做灾星一样躲着。
与世王爷走得最近的兵部尚书楼照临甩了甩袖子,看着人走得差不多才,迎风走出朝堂。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候,唯有他依旧我行我素。
上前几步追上亭锦忆,楼照临偏过头打趣他,“没想到世王爷如今成了别人的忌讳,此时有何感想不妨说来分享分享。”
眼里是浓浓的笑意,语气里听不出有奚落的意思,楼照临与世王爷交情颇深,能安安稳稳挨到下朝已是幸事。
“难得楼大人还敢来与本王搭讪,本王也不算太惨。”露出欣慰的表情,亭锦忆倒是不生气。
“王爷太抬举我了,其实下官怕得很哪,圣上说不定只是暂时把我给忘了,等想起来时恐怕也免不了安个莫须有的罪名来,这不,下官还是先走一步了,这二品官要是做不了了,我家老母可不得把我皮扒了。”楼照临装出一副受怕的样子,笑着拱了拱手先上前去了。
亭锦忆望着那人的背影勾唇,原本还担心着他,现在看他那一副表情,虽口里说怕,实则已经想好对策,才能如此和自己玩笑。
殊不知,削弱世王爷力量的主意就是楼照临在圣上耳边提的醒。
三月之后,朔州有人策划谋反。
消息传到圣上耳中时,叛军已经攻陷两座城池,圣上急火攻心,一头栽倒在朝堂上。太医奔走,也丝毫不见起色。
后传令太子监国。
世王爷反倒端坐家中,每日煮茶听琴,乃是最逍遥的闲人一个。
门外是士兵整齐有序的脚步声,从声音来看,人数不下二十人。自从太子监国以来,亭锦悭把驻守中州文州两地的精兵调集元城,每日加紧巡逻,又在各个官员大臣处分置士兵守卫,以保护重臣的名义把能对自己造成威胁的人全都软禁在府中。
茶碗里的汤水被震得泛起波澜,亭锦忆目光移至桌上被风掀起的书页,上面赫然写着一句话:
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太子韬光养晦二十多年,如今方才显露出真本事,可叫人大吃一惊。可惜的是,自古以来成王败寇,胜利只会属于一人。
墙外巡逻的士兵走过,茶汤渐渐平静下来。亭锦忆坐在院内小亭中,听小亭四个角上挂着的铜铃叮当作响。
现在的世王府,已经成了太子的重要监视对象,别人进不来,里面的人也出不去。依着往常的性子,亭锦忆未必肯安安静静地待在家中,可偏偏这次,他是出奇的配合。
只要不按常理出牌,对手多多少少都会有些自乱阵脚。于是,除了大摇大摆地守在世王府各个出口的士兵之外,暗地里监视他的人怕也不会少。
不过,亭锦忆才安生了不到两日,就让亭锦悭隐有不安。
☆、第六十四章
夜半子时,世王府内阒无人声,只有一间屋内燃着灯火,突见寒光一闪,床榻轻晃。
世王妃鸢年被惊醒,忽觉身旁一凉,入鼻的是一股血腥气,再看身侧的男子,英眉锁得极紧,右手压在左臂上,指缝间不断有血珠溢出。而身后的床柱上,三寸七分长的飞刀已定入两寸。
鸢年脸白了白,顺着亭锦忆的目光看去。
被划破的青色帐幔外,黑色的人影扭曲变换,唯一不变的,就是他握在手中的长剑。鸢年双目圆睁,霎时睡意全无,心思转动,想起了挂在床头的剑。
她身为西翎公主,吟诗作对是不怎样,舞刀弄枪等这些男孩子做的事倒是向花逸学了不少,此时正好大显身手。
正要转身取剑,手却被身旁的男子一把按住,亭锦忆压低声音,“待会你若有机会出这房间,立刻叫人过来,不要做多余的事。”
鸢年一怔,沉默点头,见光影中剑尖泛着森然的光一寸寸接近。亭锦忆身法极快,一把抓起床头的剑,未拔出剑就生生接住对方的一招,而伤口也因这一震汩汩流血。
鸢年回望一眼被血迅速染红的被褥,趁亭锦忆架住对方剑的时机夺门而出。
喧嚣入耳,世王府霎时亮如白昼,冷总管寒着一张脸冲进亭锦忆房内,旁边是听令于太子的侍卫长许严以及他身后几十个穿戴盔甲的兵士。
窗户大开,亭锦忆坐在桌边,左臂被划破的袖子已经撕开,上面鲜血淋漓,厉眸一转,亭锦忆面色铁青地看向许严。
“这么多人竟连一个刺客都抓不住,要你们何用?!”未受伤的手握起一个杯子朝地上狠狠摔去,碎裂声令在场的人胆战心惊。
“属下失职!”许严扑通一声跪倒,连着身后的士兵也跪了一地。
亭锦忆怒气不减,冷笑一声,“既知失职,该怎样做想必你心里已经有数,”提了声音,“还不快给本王滚出去!”
一行人连滚带爬滚*间,亭锦忆这才觉得稍稍解气,微微抬了手臂,一阵刺痛蔓延开来。
手臂上的血未止住,滴滴答答流了一地,伤口处皮肉外翻,呈现出淡淡的青绿色。
冷青急忙上前,两个丫鬟端了药箱,手忙脚乱地为他包扎伤口。
三寸长的口子划得不深,伤口却像是被钝器一点点割开似的,皮肉里泛青的颜色,让冷青觉得有些不对劲。
还未等冷青说出“中毒”两字,亭锦忆霎时面色如纸,身子轻微晃了晃,只觉得浑身使不出力气来,定了定神方才小声道:“扶我上床。”
第二日,世王爷遇刺的事传遍朝野上下,不少人看太子时的眼光不免添了几分惊惧。
太医禀报,世王爷所中之毒毒性虽然不烈,只能暂时使人失去力气,但若是不解,不出十日便会深入肺腑,到时恐怕回天乏术。
亭锦悭手中的朱笔轻抬,看向座下的太医,“如何解?”
太医弓起身子答道:“配置解药需一味药引,名唤九毒鸩,产自西翎,极其珍贵。但是……”
西翎距离大乾几百里,即使用上最好的马,也不可能在十日之内从西翎取回药引,况且这药……能不能找到也还是个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