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花盛开的庭院,花香飘溢,长廊里,疏若锦远远地看到了那人的身影。
他走上前,许久才开口:“任小姐……”
那人转过头来,笑道:“还叫我任小姐么?”
这声音,明明是望云澈的!
疏若锦望着她,许久说了句:“望云澈……”
“不对。”
疏若锦沉默,小声说:“望重宴……”
那人立马高兴起来,走上前来牵了他的手:“重宴,重宴,我终于等到了……”
疏若锦一怔,立即抽出了自己的手。
望云澈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
疏若锦不知怎么觉得胸口堵得慌,只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是来……跟你说亲事的……你放弃吧……”
望云澈眼中失了神,许久说道:“是因为那人么?”
疏若锦低下头,不说话。
望云澈被他的沉默惹急了,大喊大叫起来:“真是因为他么?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敌不过他在你身边的几十天?”
疏若锦上前按住他,“你别激动,平静下来。”
望云澈安静下来,眼中却含了泪,这躯壳是任小姐的,满眼泪花的模样让疏若锦心一疼。
望云澈含泪说道:“你真的已经忘了我么?”
疏若锦回答不出来,只能沉默。这么长时间,他也在徘徊。
望云澈泪水流得更厉害:“原来真的是这样,我们在一起十几年敌不过他在你身边的几十天……呵呵……”望云澈有些痴狂,自言自语道:“你知道么,你走后我一直等着你,可是却染了病,拖久了一直没有得痊愈,我毫无精力地躺在床上,分不清白日黑夜,我只想,睁着眼,只要我能睁着眼,我就能一直看着那扇门,你出去了,我一直盼望着你回来……可是一直没有如愿。最后命悬一刻之时,我奋力爬到了树下,想离大门近一些,却只能在树下停步,我不能向前了,你知道那时候我心里是多么的绝望么?你知道人将死时无能为力的悲哀么?”一句句质问,疏若锦心中一阵阵疼,他怎么不知道,他也是死过的啊。
望云澈继续说着:“死后,我不愿投胎转世,鬼魂赖在院子里不肯离去,我想如果你回来了,我至少可以看见,我没有过奢求,我只想再看你一眼,一眼就好,只一眼我就乖乖投胎,哪知他们强硬绑了我去,往我嘴里灌汤,那哪是忘情汤啊,那就是毒药,仅一口就能让我忘了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了……我不甘啊,我逃了,飘荡人间这么久,我也成了厉鬼,看,我都能操纵尸体了……看啊!”望云澈伸直手臂,转了一圈,又在疏若锦面前停下,淡然道:“可是这终究是尸体啊,时间一长就会腐烂,你闻到了么?这味道?腐尸的味道啊!我死后,我的鬼魂守着我的尸体,就闻着这腐尸的味道啊!”望云澈把脸凑近,“看见了没?这尸体在腐烂,我不能阻止,我想了这么长时间才找到的接近你的方法,很快就要跟着这尸体的腐烂溃败了啊!”
疏若锦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人的面容在腐化,皮肉已经浮起。
望云澈瘫坐在地上,低着头,声音如蚊:“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你不再是你,我还是我又有什么用?呵呵……”
望云澈干涩的苦笑声让疏若锦心痛,他俯下身,伸手抚上他的脸,小声说:“你说,我们哪天成亲好?”
翌日,成亲大礼。
新婚之夜。
红烛泪流。
疏若锦揭下她的红盖头。
盖头下,那人已是泪流满面。
望云澈怔怔地伸出手,手指碰到那一处冰凉,忽然笑了起来:“没想到啊,我竟然会流泪,这具借来的躯壳竟会流泪……”
望云澈抚着自己的脸,泪水流不停,慢慢地竟变成了血红色。
疏若锦一惊,望云澈笑得更加癫狂:“哈哈哈,这躯壳也要没用了么?哈哈……”
望云澈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这腐烂的尸体已经不能承受这样大的动作,随着望云澈的动作都有皮肉掉下来。望云澈伸出手,那手指已经掉了皮,露出腐烂的肉,细看竟能看见白骨。可他还是固执地伸出手,想触碰疏若锦的脸。
他嘴里念着:“重宴……重宴……”
疏若锦一怔,忽然想起他曾为了等他而给自己改名望重宴,那时他眼底是炽热的期盼,而不是现在这般黑色的绝望,疏若锦伸出手拉住了他伸出的手,若不是望云澈附身这躯壳,他也不能与他相牵吧?
望云澈的脸上露出一丝欣慰,只是这面容已经不受他控制,那淡淡的笑容却像是狰狞的苦笑。
疏若锦的心一阵抽疼,他多么想冲过去拥紧他,可是要说什么呢?
他还能说“抱紧我”么?他凋零的身体怕是已经办不到了吧?
他能说什么呢?
他犹豫着,手里将那散落的冰冷握紧,可不管怎么样都没有用,那冰冷是地狱来的召唤。
他不禁想到几十年前,他气息奄奄地躺在冰冷的湖边,湖水浸湿了他的衣衫,他想蜷缩起身子取暖却怎么都办不到,他自己都能感受得到温暖的流逝,死亡的到来,那时他残存的意识里,满满的都是这个人,他那时候想,真是对不起啊,没能履行诺言,就要这么死在异乡了。
他走过去,拥住他的身体,在他耳边说着:“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跟着流淌,可是他根本感受不到这泪水中的悔恨,然后就在他的怀抱中,慢慢地瘫软下去。
他瘫坐在地上,手里还握着她的手,他这才明白望着一个人死是那么地痛苦,比自己的死还让他心疼。
呼吸急促,像是也要死去了般。
寒未古看到疏若锦的时候吓了一跳。
他大红的喜服上是尸体的腐水,手里还握着他的手,泪水满面,目光呆滞。
疏若锦是凡人,不知道这借来的尸体腐烂后,鬼魂可以离开了这尸体继续游荡,所以他没有看见眼前的他,所以他没有感觉到唇上的触感。
可寒未古是妖。
他可以看见。
任小姐成亲之日死去对宰相打击很大,坚持要见自己女儿最后一面,那时任小姐的尸体已经腐烂,面容模糊,嘴角还保持着望云澈淡淡的微笑,在疏若锦的眼里是望云澈欣慰的微笑,在旁人眼里却是狰狞可怖的苦笑,宰相一见着女儿这般表情,受不住惊吓,晕死过去,一口气没有提的上来,就忙着追随自己的女儿去了。
疏若锦又给丈人处理了后事,一日之内,灵堂里是两具冰尸。
来了不少人给宰相悼念,其中也不乏皇上的恩典,被他的孝心感动,给予提拔。
几日后,疏母终于到达京城,很早就派了人去接,只是路途遥远,她又在路上患了病,行路困难,拖了许久才到了京城。
刚到京城就得知这样的噩耗也极是悲痛,疏若锦又好生安慰了她睡下。
等偌大的宅子安静下来,已经是大婚后半个月。
这半个月,疏若锦未跟寒未古说过一句话,寒未古心中也猜到了半分,在他心中好不容易占据的一分,又被他夺去了。
寒未古在庭院里喝着酒,夜风吹着他的长发。
疏若锦这才注意到,寒未古的头发和他的不同,顺直,还带着藏青色的光泽,月光下甚是美丽。他呆呆地望了一会儿,却不知怎么开口跟他说话。
只是半个月的时间却拉开了不仅半尺的距离。
寒未古喝着酒,未注意到他,疏若锦这半个月来也疲惫了,呆呆地望了会儿便回屋去了。
夜风很凉,寒未古等了很久都没有等到那一句熟悉的“夜风凉,赶紧回去睡吧。”
烈酒烧灼着他的胃,他却觉得胸膛里有一处比烈酒烧灼着还疼。
第二十九章 难圆之梦(14)
一个月后,宰相府中的事宜处理完毕。
偌大的宅子里,只剩了疏若锦、疏母还有寒未古。
疏若锦望着这宅子,心中也不免唏嘘,暗地里吩咐管家散了家中侍婢小厮,奴婢小厮们拿了钱自寻出路,只一天的时间,这宅子里就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疏若锦不愿在这宅子里待下去,拿了锁把门锁紧了,带着娘亲来到了新府。
皇帝感念他孝心,提拔了他,他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么快就有了自己的一间宅子。
将娘亲安顿好,疏若锦又找了个婢女服侍她,等这宅子安静下来,天已经漆黑。
他也不甚疲累,正准备回房睡了,却被一人堵住了去路,抬头一看,只见寒未古一脸疲倦。
他心一寒,自从他答应任小姐的亲事后,他就没和他说过一句话,新婚之日,任小姐去世,紧跟着宰相也撒手人寰,他不过是个刚娶妻的入赘,却要为一拜忙碌半月,为去者守灵,几天几夜不合眼。
这等疲累之时就没怎么想起过他。
细细瞧他的眉眼,也透着疲倦,疏若锦没力气再提起嘴角,给他个淡淡的笑容,只能轻声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
寒未古这半个月来也过得煎熬。
当他还是株桃树时就听修妖的前辈们说过,凡人,触不得,碰不得。
他本以为这凡人是有多大的本事,后来遇见小小,才知道,这凡人胜过他们的就是指尖的温热,那是困住他几十年的唯一理由,小小的死对他打击不小,几个月都在买醉,本以为那便是世间的醉生梦死,直到遇到这男人才知道原来最绝望的是心死。
寒未古望着他,怔怔道:“我还是你的书童么?”
疏若锦勉强扯了个笑容给他,说道:“当然。”疏若锦顿了顿,说道:“我好累,要去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