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已至此,再多问也无用。张良半垂着眼帘,打消了继续旁敲侧击的打算。
“师兄不必担心,韩非兄并不是拘礼的人。”
“也是。”
“师兄晚安。”
“晚安。”
烛上的青烟散去,室内归于一片寂静。颜路因为通身的乏力以及喉咙干涸的缓解,很快又昏昏睡去。几个时辰后,张良忽然睁开眼,轻轻掀开身/上的被子,避免肢/体碰撞发出太大的声响。屋外月光清明,他小心地在月光下走到颜路床榻边,对方睡得很沉,身/上的毛毯顺着浅浅的呼吸一起一伏,张良再三确认颜路已经睡着,随即带上床底隔板中的凌虚。
疾步走在小径上,凌虚上的赤色碧血丹心被银辉照得格外妖艳,他灵活地避开每一个拐角处,待提着宫灯查夜的师公走过便迅速闪过。行至一处,张良警惕地抬头,远处的藏书楼隐在今日的夜色中。
张良前两日来藏书楼都是无果而返。无论他摸遍楼中书柜的每个角落,还是检查完楼外每处墙壁,都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这藏书楼像是隐藏了许多秘密,却依然如往常一样占据人们的视角。
这时,藏书楼紧闭的门拉开了一条缝,惊飞了倒挂在屋檐下的蝙蝠。张良下意识握紧手中的凌虚,锋利的剑刃慢慢抽出剑鞘,带着让人胆寒的光芒。
同时,一道黑影从门缝中缓慢挪出,张良皱紧眉,握着剑的手心分泌出汗水。等到黑影完全暴露在月光下,张良握剑的手瞬间一松。
怎么是他。
一向在同门面前谦卑至极的李斯,正悄悄走出藏书楼,然后小心地合上铜锁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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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书楼里有玄妙。”
韩非在杯中慢慢满上茶水,淡绿的茶水陈在赭色陶杯中,像块通透的翡翠。张良一揖道谢,掩袖品了一口,入口舌尖微有苦涩感,但回味有竹叶和茶叶的清香,没想到靠燃烧枯竹枝叶烹茶,竹香也能渗透到茶中,的确是好茶。
张良放下茶杯,再作揖,“良悉听韩非兄教诲。”
韩非笑了笑,“是你要听的,莫要怪我。”
孔子逝世后,儒家内部渐渐分化为八系,当时的儒家掌门感觉到内部的分歧已经达到不可调和的地步,所以决定扩建孔子在齐国的学社,名曰“小圣贤庄”,作为儒家的中心。藏书楼在动工之初就被列入重点工程,除了各种必不可少的防火措施,还增设许多防盗金刚门。
末了,韩非似有深意地加了一句:“奇怪的是,藏书楼在建成后两百年就再也没有修葺过。”
“藏书楼设计周密,构造精良,的确没有重修的必要。”张良道。
“非也。”韩非抿了口茶。“即使没有修葺的必要,儒家向来重视典籍,面子总归是要有的,小圣贤庄的书院学社每隔数年都会翻新一次,而藏书楼连常规的休整都没有。”
张良沉思了片刻,“韩非兄是指……”
“藏书楼里面或许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韩非说道。“况且,我刚得到一条信息,你一定会感兴趣。”
张良握杯盏的手一僵,还没等他思考完是什么消息会让他感兴趣,韩非已经将张良以后十年都难以遗忘的一句话说出口:
“掌门师尊门下的二弟子颜路,你的师兄——原是嬴姓赵氏。”
“怎……怎么可能!”张良惊讶得手一抖,杯盏掉落在席子上,撒开一片茶水。
这不免让人联想到不久前铲除异己势力的秦王嬴政,也许叫赵政更合理。尽管十分震惊,但是张良还是竭力保持冷静。前面已经知晓了很多秘闻,走到这步,此刻慌乱便是满盘皆输,早慧的他明白这点。
“韩非兄是指——二师兄是秦王族内派来的奸细?”张良迅速地加了一句。“二师兄绝对不是这种人!”
“是非与否不是你我二人能决定的。”韩非平静地说。“然而并不只有秦王室是嬴姓赵氏。”
张良沉默了,韩非把滚落在席上的杯盏摆正,听到张良不带感情地问道:“韩非兄是从哪里得到这条消息的?”
韩非看着他,偏过头,“这你就无须多问了。”
流沙,以刑止刑,张良知道这个韩非创立的神秘组织。
“有重要的人要来了,我还是等他来了再走。”韩非撩开竹帘,随即起身整理衣冠,拿起放在角落的油纸伞。
张良走出去,雨下得很大,山间竹林蒙着朦胧的水汽,远远地看到一个青色的身影,在灰泥的小道上缓慢移动。张良仔细一看,是他的师兄颜路。
张良靠在床板上,把韩非说的话一句句筛选出来。
自李斯离开后,张良又一次进入藏书楼。藏书楼的窗纸隔光性极好,没有蜡烛,偌大的藏书楼此时像深不见底的黑洞,张良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圈,并没有大型物件移动的痕迹,放眼望去一片书海,更不知道会少了哪卷书简。原路返回,很庆幸颜路没有醒来,张良把凌虚放回了隔板,靠着床板闭目开始思索。
韩非和师叔肯定有事瞒着他,李斯更不用说,二师兄……到底是什么原因让原本嬴姓赵氏的他改称颜氏,又会早早地来小圣贤庄,并且多年来无亲人牵挂。
不过——无论如何,张良都是信任二师兄的,他不相信生性淡泊的师兄会以藏书楼为目的入小圣贤庄,以师兄的为人,舍与得都是无所谓。
更何况,有过不平遭遇的人不可能再去加害于人。
张良睁开眼,丝毫没有睡意,窗外天边已经透出了光亮,卡在树梢的圆日把另一边的残月照得黯淡了。辗转多次实在难以入眠后,张良所幸起来穿戴好衣服,犹豫再三还是披上外衣,拿着一张药单去荀师叔那配药。
当他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后,他看到颜路已经半撑起身子,眼神因久病而显得有些涣散。
“师兄,快躺回去。”张良把碗放在方桌上,给颜路后背加上一条软枕。
颜路看在眼里,突然感到师弟这几天仿佛大了几岁,“子房,这两天都是你照顾我吗?”
“不然呢?”张良咧着嘴说。其实大师兄和掌门师尊偶尔会来,不过颜路这样想,张良也觉得当仁不让。。
颜路欣慰地笑了笑。不管发生了什么,有些东西是不会变的。
“对了,师尊说今天的课师兄不上都可以。”
“可是已经落下两天的课了,进度怎么能……”
“良就知道师兄会这么说,所以良已经替师兄请好假了。”
“……你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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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一切太平。仿佛之前发生的事只是一片落叶飘到水面上,并没有激起多大波澜,但只有有心人才能发觉到其中的暗流涌动。
一日未时,座上的师尊正好讲到《礼记》中的《中庸》,突然一个涨红脸的弟子重重地推开门,力道大得槅门都重重地弹开。师尊皱了皱眉,虽然师尊对弟子的礼仪要求不高,但最起码要保持衣冠端正,这位弟子显然太失礼了。
“咳,我出去一下。”师尊放下手中的书简,离座和那个弟子交谈。
槅门重新拉上后,张良多疑地望了一眼,侧过头看颜路仍旧认真地记着笔记,屋内的弟子们虽然有点好奇,但大多并未上心。张良掐指一算,这时候韩非已回国,即使没有回书信,他也能推测出韩非此时应按兵不动,姬无夜势力不可能一日被铲除。所以,不可能是韩国出问题。
槅门被拉开,师尊表情凝重地走了进来,面向大家说道:
“诸位弟子,我刚得到消息——杂家吕不韦饮鸩自尽了。”
张良闻言后松了一口气,还真以为有什么大事。吕不韦,奇货可居的商贾,权倾秦地的仲父,淫/乱后宫的秦相,张良身为韩人,对这类壮大秦国之人当然毫无感情。只是吕不韦集结诸子百家著《吕览》,儒家作为两大显学之一自然受到厚待,师尊现在颇有感触也是事出有因。
不过,倒是有一点让他担心。吕不韦死后,吕氏一派肯定会被清洗,和吕派有瓜葛的人也会被流放,秦国朝野空荡,正是七国有才之人升官发财的好时机,出身贫寒的李斯,或许正有此意。
“吕不韦……可是秦王的仲父,他怎么能如此薄情。”颜路少见地感叹了一句。
“秦王向来暴戾,这样做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张良道。
颜路低着头,眼中像是有什么东西闪过,张良撑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面前的师兄,并没有询问他。
课结束后,颜路开始收拾案上的书简,再过几个时辰丁掌柜就过来送晚膳了,刚卷起一叠竹简,就看见张良抱着几卷书简走过来。
“师兄,我们去藏书楼吧。”
颜路点点头。他对张良的请求大多都不会拒绝,而且书院离藏书楼并不是很远,消磨晚膳前的时间也是好的。
进藏书楼后,颜路把几卷书简整齐地摆放在书柜上,张良灵活地扶着梯子取书,楼内无风,雪青色的纱帘静止在那里,偶尔有人走过才飘动几下。
“师兄?”张良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因为宽敞的空间还回荡了几声。
颜路放下手中的竹简,微抬起头,只听张良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师兄,不要难过。”
颜路听了就想发笑,“我哪里难过了?”
“课上师尊讲到吕不韦自戕时,师兄不是难过了嘛。”
“原来是这个……”颜路笑着展开一卷书简。“我并没有很难过,只是觉得这些太残酷了。”
“噢?”
“同室操戈,同脉相残,子弑父,父弑子。”颜路双眼微沉。“王室内斗惨烈,不过如此。”
“是啊,不过如此,师兄你又何必那么在意。”
“我也不是很在意。”颜路笑笑。
“是吗——”张良拖着长音从台阶上跳下来。“课上良看师兄难过的时候,还以为师兄认识吕不韦呢。”
颜路的笑容顿时一僵,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张良拉着袖子走出门,“师兄快走啦,丁掌柜的晚膳快来了。”
藏书楼沉重的紫檀大门缓缓合上,在最后一丝光线透过门缝前,张良锐利的眼神似乎能瞬间穿透门内无尽的黑暗。大门在沉闷的一声后关闭,黑暗中雪青纱帐静止不动,空气中的灰尘悄悄附着在竹简上。
而在不为人知的藏书楼顶层,一只手有些颤抖着覆上墙壁,绵延的黑暗依旧无法遮掩墙上通体华丽的彩绘,双手执笏的仙人,神情端庄的玄女,怒目而视的天官,飘逸灵动的流云,以及在壁画正中,二十八星宿整齐罗列其上。而在星宿的东方,七个星宿如苍龙般盘踞在东边,是二十八宿最显眼的部分。
箕宿虽居苍龙七宿之末,但主风,为极凶之宿。秦国虽居七国西端,自古为蛮夷之地,但六国多年不改困窘之态,唯独大秦广收六国人才,变法以修政理,不出十年,七国内定能遍布黑衣铁骑。
角宿为二十八宿之首,苍龙七宿的关键,齐国居七国之东,自是开启千年秘密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