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还是不放心:“可昨晚警官见过我,他不会怀疑吗?”
“昨晚的森野警官不在,现在是和他搭档的河本警官跟着静江,你不会凑巧认得一个叫河本的警官吧?”
“那倒没有……好啦我会照办的。”
身体一向很好、没得过大病的由布院烟,就这样有生以来头一次走进核磁共振成像室——以冒牌技师的身份。
借来的工作服附带胸牌,上面有正主的照片,烟琢磨了一下,又借了个一次性口罩来遮脸。在高坂医生的配合下,他成功地骗过比森野警官还要老成些的河本警官,将自己和静江单独关在了传说中“隔音效果是整个医院最好的”房间里。
“你们在搞什么鬼?”刚在门外已发现“操作技师”有假的静江忍到关门才问。
烟摘下口罩:“是我请医生们帮忙的,有几件事无论如何都想问你。”
“星山芳子是我杀的,这件事不用烟君插手!”静江难得在烟面前疾言厉色,摆出不容沟通的架势。
“杀没杀人什么的,静姐去跟警方讲,我只想知道那女人……星山她…她把热史怎么了?”烟边说边走到门前,背向着门站定,以防静江冲动之下跑掉,“我知道我没资格过问,可不弄个明白,我……”会怎样呢?牵肠挂肚、寝食难安吗?他自己也说不清。
“……没资格?”静江忽地笑了,笑得凄厉可怖,“你说你没资格过问?你知不知道,我从十年前就没资格过问了!小热出事以后,主治医师不给我看病历,什么都不对我解释,说我不是他的监护人……好啊,等监护人到了,关起门来和医生不知谈了什么条件,开门就说是正常死亡叫我别再多问,还要直接把小热留在医大……明明那两个人眼里只有工作没有他,凭什么会变成我们没资格过问他的事,他们却有资格拿小热威胁我……”她苍白的双手握成拳攥紧,骨节因为太用力格格作响。
看到她眼中泛起水光,烟不确定是否自己眼花了。她是他平生仅见的刚强女性,相识十余年都不曾在他面前哭过,哪怕是在热史的丧事上,烟相信她即使为弟弟流过泪,也只会背着人偷偷地流。
“……因为他们给我交了钱上学,就可以冲我吼‘我们花钱不是为了让你在学校闹事,除了好好读书什么都别管’;因为他们是小热的直系血亲,是该死的监护人和第一顺位继承人,就有权力说骨灰只有他们能领回,如果我不听话敢去过问这件事,他们就把小热撒到海里去让我再也找不到他……埋了也可以再挖出来的……烟君,我就这样忍了十年,十年!!”那一点水光,被怒火生生烧干在眼眶里。
这副模样不可能是做戏,烟知道她没在撒谎,那么,是他的推断错了——十年来静江对弟弟的死只是心有怀疑,迫于父母的威胁并未试图触碰真相,和星山结仇一说是不成立的。
“所以这才是静姐离家出走、毕业后也没留在大学医院的原因……那星山呢?她在这件事里究竟是扮演什么角色的?”
“前阵子那个护士找到了我,约我去她家见面,说有关于小热的事要告诉我。她死的那天晚上,我下了班就去赴约,结果她说要向我谢罪……”静江缓了口气,带上了哭腔,“是她害死小热的……她和她老公感情很差,当年因为上班前被那男人暴打一顿,工作时也不能集中精神,不小心给小热输了A型血……”
烟错愕:“热史是A型啊,有什么不对?”
“他的造血系统已是移植后重新建立的,血型变成和供体一样,也就是我的B型。星山说她忘记了……想到原先有给他输过A型血,就错把应该给其他患者的A型血输给了他。所以……我一时激愤,就把星山杀了。”
静江说罢,咬着嘴唇不再张口,烟亦需要时间消化陡然获得的大量信息,核磁室里安静下来。
若是自己——烟设想了一下——八成也会想杀人吧。
怕打针怕得要命的热史,是怎样挺过了翻来覆去的抽血、注射、穿刺……光是读读查到的资料中冰冷的文字,烟就替他觉得痛;更有一次在宿舍上网,看到锁骨中心静脉置管的视频,哭得一塌糊涂吓坏了室友。
热史经历过那么多磨难,好不容易抓住的一点点希望,被星山芳子的失误轻易辗碎……
心中不生出杀意,便不是素来以弟弟的保护者自居、秉性刚烈骄傲的静江了。
然而杀意也只不过是杀意而已。
“我不相信,”烟率先打破了静默,“不相信热史最尊敬的姐姐是杀人犯。让他知道静姐乱认罪名,他会难过的。”
静江偏过头去不看他:“就是我做的,你不信也没办法。人们只会议论我父母没教好女儿,养出一个杀人犯,小热是无辜的,没人会怪他。”
“……证据在哪?总不能你说是你做的,警方就凭这一句话抓人。”
“我在她家喝过茶,杯子上留了指纹,媒体不是也报道了,星山芳子的丈夫声称有邻居看到我在案发当晚出入他们家吗?”
这怎么会是证据!烟更确定她不是凶手:“这些只能证明你去过现场,不能证明你杀了人。真凶应该知道星山具体的死因,所以如果人真是你杀的,敢不敢告诉我你用什么工具作案?刀子?绳子?毒
药?你说出来,我就开门问那个办案的警官,他说没错的话,我保证再不管这件事了。”
静江沉着脸不出声。
“我就知道你说不出……欸?怎么回事!”烟话音未落,核磁室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了,要不是躲得快,他非被门撞倒在地不可。
“鬼怒川医生!由布院君!”高坂医生一脸喜色走了进来,“太好啦!”
“什么太好了?”烟看看他,又看看门外,昨晚见过的娃娃脸警官森野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他的搭档身边。完全不好吧!烟摸了下被揉成一团塞在口袋里的口罩,很遗憾已经来不及戴上了。
森野警官却没什么特别的反应,昨晚莲尾只介绍那个死鱼眼是鬼怒川医生的朋友,并没说他是否是医院的职员,森野怎么也想不到他在乔装冒充技师,一本正经地回答了他问题:“我们刚接到上级的通知,案子结了,是自杀,鬼怒川医生的嫌疑解除了。”
“什么?”静江懵了。
河本警官帮搭档解释:“有人匿名给警局寄送了新的证据,今早鉴定结果出来了,证据是真的……总之和您没什么关系,打扰您了。具体情况还不方便透露,不过上级正准备开新闻发布会,最近大概还会有后续报道。”
静江看了烟一眼:“匿名寄送证据?”
烟用力摇头:“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两位警官还赶着回警局交差,再次向静江表达过歉意就走了。高坂见同事和她的朋友之间气氛有些诡异,善解人意地请静江跟自己去取血常规检查结果,把烟一个人留下。
昨晚睡前已联络上司请了一天假,烟一时也想不出现在自己还有什么事可做,脱下借来的工作服扔在磁振造影仪的检查床上,盘算着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
医院门口的记者都散去了,想必结案的消息把他们引去了警局。烟过了马路,走医院斜对面进一家看上去比较顺眼的快餐店,点了麦培煎蛋三明治和咖啡。找到空位坐下,烟正要开动,眼前倏然一暗——有人站在他的桌子边,客气地问道:“不好意思,可以拼桌吗?”
“请便。”头也懒得抬,烟无所谓地答道。
西装笔挺的中年人在他对面坐下了,同时一个托盘被放在桌上,盛着和烟一样的三明治和杯子,唯一的差别是杯中的液体,好像是红茶。
“由布院君一点都没变,还是那么没干劲。”
听到这句,拆着三明治包装纸的烟停下手上的动作,抬眼就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容,不久前刚在另一人脸上见过。
十年前烟叫过这个人“伯父”,如今却觉得那样称呼说不出的别扭:“…鬼怒川……律师?”
“很久不见了,由布院君怎么在这边?也是来看小静?”鬼怒川律师对他的称谓没什么意见,边剥出三明治边随意地问。
从他口中说出“很久不见”,让烟有种滑稽的感觉——静江长得非常像父亲,再怎样怨恨、不想承认是他的女儿,也不得不每天顶着血缘关系的绝妙证明示人。那张脸对男人而言过于秀丽阴柔,和静江很相称,而她父亲嘛……烟曾怀疑他年少时是否也像眉难的阿古哉大天使那样常被人误认为平胸的女生。
“……是,我刚从医院出来,静…静江小姐似乎没事了。”很精神地闹着要认罪,该是没事吧,“对了,听莲尾医生说,您今天不是要出庭?怎么有空……”
鬼怒川律师啜一口红茶,简洁地回答:“下午。”
烟嚼着三明治,咖啡还没动,却已满口苦涩。
苦苦抑制,仍是压不住那句原本没立场问的话:“那个……星山…是她自己凑上来的,静江小姐没主动找她,所以您不会把热史……再丢到海里去吧……?”
鬼怒川律师一挑眉:“想不到她会把这种事也跟外人说。”
“抱歉,”散发着寒气的女声从烟身后传来,“要说外人,那是在说您本人吧。”
静江端着快餐店的托盘站在那里,身旁是一脸迷茫的莲尾裕英。
“哈……哈哈……”莲尾干笑两声,“刚在医院我劝静江回家再休息一天,她说至少要给预约的病人看完,我就拖她先来吃个早餐……”
也许是顾虑到在公共场所不好吵闹,也许是给敦厚的同事一个面子,静江终于在莲尾自动坐到父亲旁边之后,在烟这一侧的空位坐下。
鬼怒川律师看一眼女儿托盘里那杯孤零零的牛奶,不知是对她说,还是回答烟的问题:“热史的事不用担心,那时说的话……我们从没当真。”
不明白状况的莲尾自觉闷头啃起了自己的蓝莓果酱面包。
“‘没当真’的意思是,拿我当傻子逗着玩寻开心吗?”静江双手握住杯子,垂头盯着杯中的牛奶。
“即使你非要把我和你妈想得很恶劣,也应该清楚我们没那么无聊。”父亲摇着头道,“小静还记得热史的主治医师吗?”
“千田教授?”
“没错,他跟我们说,现代医学还不够发达,对热史确实是无能为力……还说了些着关于你的事。原定要在第二学期才回国的你,中途退出了交换留学计划,校方虽然暂时安排你和没出国的同学一起继续实习,但这部分课时能不能算数,当时还不确定。最坏的可能是,你会被视为长期缺席,背上停学处分……甚至被开除。”
不知不觉竖起耳朵听的莲尾被听到的内容吓了一跳,险些噎住,咳嗽了半天才缓过气来。吃着三明治的烟因为了解一些前因后果,没那么吃惊,但也暂停了咀嚼。
静江还是低头看牛奶:“你们有能力摆平,不想为小热讨回公道就是不想罢了,别打着为我好的幌子。”
“但这首先是热史的事。”鬼怒川律师不紧不慢地又喝了一口茶,“动用我们的人脉关系能够赢官司,也能保住你的学籍,但你在学校会受到压力,或许还要休学、延期毕业什么的——可你那时一定想要尽快毕业离开那个鬼地方。让热史来选,我相信他会选息事宁人,从小你们就是一国的,不是我们为你好,是他为你好。”
“……妈也这么想?”
“她要求和星山芳子见一面,见过就同意我了。你妈说,那种受虐妇女综合症患者不会有好下场,送不送她去坐牢,她都活在地狱里。”
烟可以肯定,自己看见了一滴清亮的液体掉进静江的杯子里,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
“静江?”莲尾也注意到了,伸手越过桌面,试探着搭上静江的肩膀,她没推开他,泪落得更凶。
鬼怒川律师气定神闲地喝干了剩下的茶,拿着还没吃的三明治站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下午的辩护了,小静你照顾好自己,别想太多,我今天说这些也不是为了让你原谅我们。莲尾君,由布院君,再会了。”
第1章 十年·三
父亲走后,静江又无声无息地哭了好一会儿,最后擦干眼泪,一张口说的还是工作——她的状态实在不适合给患者诊治,有预约也只好推迟。想到莲尾的院长老爸出门,他身负看家的责任不方便离开太久,烟自告奋勇送静江回家。
考取了驾照但嫌麻烦没买车的烟,对静江的车子不算陌生。周末休息她拖他去采购、假期载他回眉难探亲加扫墓,都有让他驾驶;买了车以后她搬家两次、他搬家三次,也都是他开车运送行李。对此静江的理由是:“平常不练习,万一哪天必须要开车,手生了出危险怎么办?小热以前就很不放心烟君,我可要替他把你训练好。”
尽管总觉得受之有愧,对她的种种照顾,烟并未推拒过。有基留在眉难,鸣子和两只粉毛出国,草津和有马因为感情被家人反对也滞留国外迟迟不归。不值、不配、没资格也好,能常常见到和热史有关的人,这种日子他不想改变。
可是静江也终于要走了。
锁好车准备上楼时,她对他说:“这次给医院添了很大的麻烦,等院长回来,我就要辞职了。接下来可能去千叶县,考千叶大学的研究所。”除了眼圈有点红,已看不出狠狠伤心过的痕迹。
“……那很好啊,换个新环境心情也会变好吧。”烟自知没别的可说,唯有祝福,“以后可别再和老人家赌气说自己杀了人什么的了,很吓人的知道吗?”无需她解释,他已了解她为何“认罪”,无非是对父母的积怨爆发,想给那对永远岿然不动的夫妇找点不痛快——就像她说的,“人们只会议论我父母没教好女儿,养出一个杀人犯”。
她的脸几不可见地红了一红:“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