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再另找杯子,直接从保温杯里喝了一口:“那么,晚安。”
有马在九点熄灯前离开了。单人病房设有独立卫生间,草津就在那里洗漱过,换了睡衣躺到气垫上。为防出状况时无法立即起身,他没钻进睡袋,左右天气不冷,只把睡袋打开搭在身上。
躺下前他就在想,自己今晚很可能要失眠,但或许是有马的安神茶功效强劲,没花多少时间竟也落入了梦乡。然而睡得不沉,没能一觉到早晨,醒来时天还黑着。他偏头去看床头柜上摆的夜光时钟,想确认时间,却发现不得了的事——应当睡在床上的鬼怒川热史不见了。穿过窗帘照进室内的路灯的光毕竟太暗,对视力极有自信的他怀疑起了自己的眼神,站起来走近去看,时间是一点过五分,床上仍是空的。
“……小热?”他转向卫生间的方向呼唤,却没人回答,卫生间的灯也关着。
深更半夜,还在发烧的小热会去哪里?
按下找护士的电铃,他感觉那个没有生命的按钮也比他的手指来得更温暖些。
拜托赶来的值班护士帮忙找人后,草津抄起有马带来的磁卡跑出了病房。出了这么严重的事,半夜从停车场把人喊来也是没办法,除了有马,他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够帮他。
还没冲到公共电话前,他便看到电话机下方地上伏着个身穿病员服的人,近看果真是他的小热,提到喉间的心稍微落下。给有马的电话也顾不上打了,他咬咬牙把昏迷不醒的小热抱起来,感到超乎预料的轻。
不能正常吃饭时也有打营养针,激素类药物也没少用,体重还是减到了不及他高的自己都能轻松抱起的程度。草津心疼地想着,从病房走来这里,小热也不知出了多少汗,一身病员服都湿透了。
抱着青梅竹马回病房的路上,他又碰上了那位也在寻找失踪病人的护士,护士小姐见人已找到,便去请了值班医生到病房。经过医生检查,鬼怒川非但没有生命危险,而且比白天情况还好些,体温完全恢复正常了,暂时不必做任何处置,让他休息即可。等医生和护士都撤出了,草津还未能相信这好消息是真的,也不敢躺回地铺去睡,就坐在床边呆呆地守着,握紧了小热的一只手,好似这样就能把自己的生机渡给他。
时钟的数字跳到两点整时,被他握住的手动了一动。他听见小热说了个很短的词,发音含糊不清。
他手攥得更紧:“小热?”
应着他的呼唤,那双眼睛睁开了,失焦的瞳孔空洞无神,呢喃低语倒是勉强可以听清楚了:“……烟……小烟……”
胸前像被巨石击中,砸得他头晕目眩。生病以后从没在他面前哭过的小热,念着另一个人的名字流下两行泪水。
“笨蛋!”他喝骂出声,“小热脑子烧坏了吗!想给那家伙打电话,叫醒我陪你去啊!”
要在平常,小热会立刻道歉,可现在就像没听到他讲话,茫然地自言自语着:“小烟……很想他,想说出来……”
“所以说叫我陪你去打电话啊!”他的眼泪也夺眶而出,那个镇定沉稳、坚强乐观的鬼怒川热史像是人间蒸发了,近在咫尺与他牵着手的小热,灵魂宛如漂浮在不可触碰的时空罅隙中。
“可是……小烟会生气,他会怪我说谎……”泪淌得无声无息,伴着窗外的泠泠雨音却让人倍感凄楚。
他抽了张纸巾,笨拙地去擦拭对方的泪水:“不要哭了……小热别哭,那家伙敢生你气,我要他好看!”纸巾很快湿到不能再用,他的小热仍是泪流不止。
心被撕裂成血淋淋的几块,他丢开纸巾,按住胸口,用力大口大口喘气,疼痛没有毫厘的减轻。一开始就发现了,早在他们高中毕业前,早在小热决定升学志愿时,他明明发现了不是吗?再晚些时候,小热告诉他,跟那家伙庆祝考上大学时就想说出真相,他就该醒悟小热究竟想让谁第一个知道。最迟到小热的手机交到他手中之后,注意到唯有那家伙没收到电邮之后,他再迟钝也该懂了,得到特殊待遇的人,地位必定也是特殊的。一再否认,一再自欺欺人,拒绝接受他们三个幼年玩伴之间其实存在着四角关系——他是被什么蒙住了眼、糊住了心啊?!
“……他不生气,也会认为很麻烦的。已经不能……不能再照顾小烟了,只会像拖累姐姐一样拖累他,那个把躺着度日作为理想的小烟呐……要成为他的负担,还不如死掉吧,但……要离开他,永远失去他,我……我……”
比惧怕死亡更惧怕那个可能性。小热没说完的话,他知道如何补完。与此生不渝的挚友心意相通,他已别无所求。
“我,最讨厌由布院烟了。”又拿了一张纸巾,这次他擦干了自己的泪,“懒惰、邋遢、散漫、无礼……我最讨厌的缺点,他都占全了。小热竟然喜欢那家伙,我无法理解。”比小热自己也不甘心“那么漂亮可爱的姐姐有天会变成什么人的太太”严重,又比河本小鬼绝对不接受挚友“被什么低级的女人拐走”轻一点。
“……不过我会试着接受,既然是小热看上的人,说不定……或许……会有什么过人之处。”大千世界,森罗万象,他不理解的事有很多,譬如对流星许愿能否实现,譬如血型和性格是否相关,譬如咖喱到底有什么好吃……是迷信也好伪科学也好超现实也好,他甘愿为了小热敞开心扉。
是最讨厌的人也好,他甘愿。
黯淡微茫的光线中,一声不吭悄然饮泣的鬼怒川面色灰白如石雕,整张脸上只有眼睑和眼白逐渐发红了。草津初时还出言劝阻,到后来连劝也不忍劝了。自己的青梅竹马原来有这么多眼泪可流,是他从没计算过的,同样地,他没计算过小热把多少苦楚在心里埋藏了多久。隐忍到极限而不得释放,比大哭一场更苦,作为友人能为小热做的,只剩下全盘接纳他的情绪而已。
过了将近一小时,大约是所有泪水流淌殆尽,小热停止了哭泣,目光呆滞地又朝天花板望了半晌,眼珠才有些微转动,开口有气无力地叫他:“……小锦?”
听到好友干涩的嗓音,惯常被服侍、不会伺候人的大少爷也想到了该给对方补充点水分,便起身去倒了杯白水,扶小热坐起来,把水杯举到他唇边。
“谢谢小锦。”咽了两口水,声音终于像个活人了,“对不起……给你添麻烦了。”
这次他没叫小热别道歉,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份歉意:“一句‘对不起’就算了?发烧一天,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担心,半夜还一个人跑去打电话,如果我没发现,是不是就要在电话前睡到早晨才被护士捡回来啊?”
“对不起……”
总计收到两句“对不起”,他的气消了,又递水杯过去:“再喝点吗?”
他的青梅竹马老实接下杯子,慢慢喝光,把空杯放在时钟旁:“好像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让小锦困扰了,是我的错。”
“不是。”平常的鬼怒川热史回来了,但他不想跟着退回那藏头露尾的“平常的”气氛里,“没有不该说,也没有困扰。只不过是你喜欢由布院烟,这种事跟我说了又有什么问题,我们不是最好的朋友吗?”故作洒脱的语气,双眼却全神贯注逼视着对方,像要直直盯进心灵最深处去。
两人身体没接触,他也能感到小热浑身一僵,周围的空气都随之凝滞了一刹那——也只有一刹那,空气很快又流动起来,他最好的朋友笑了:“小锦说的都对。”
是他看不够的、小热发自内心的笑,像沾染了某种草本植物清新气味的薰风。
于是他也笑起来:“还想给他打电话吗,我陪你。”
“也太晚了吧。”
凌晨三点多,的确不早,然而吵醒那个一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睡的家伙,他是全没压力:“由布院自己会找时间补眠的,你不是比我了解他吗?”
“……那就是太早了。”小热敛起笑容,“今天……不对,是昨天,发烧烧得迷迷糊糊,还以为自己快要死了,才想告诉小烟。现在退烧了,又觉得还没做好准备。”
“需要做什么准备啊?拨通电话,把话说明白,然后……我不是说过吗,那家伙敢生你气,我要他好看!”
小热低下头,几秒钟后又抬起来:“准备呢……就是我希望,在打电话之前,确定自己不畏惧任何结果……即使是,最坏的结果。”
他叹了一口气,做着最后的尝试:“你这样好的人,不会有坏结果。”
“小润也是很好的人啊,”他的青梅竹马说着躺下了,表明绝不愿去打这个不知太晚还是太早的电话,“我忘不掉他的结果。被无可取代的朋友绝交,就算明知是气话,真的无所谓吗?而且第二天就……松村君真心想说的话,他再也听不见了……几时我能像他那样,放下电话还笑得出呢……”
“小热是小热,不需要像别人。”他嘴上还在挣扎,心下已偃旗息鼓。比谁都害怕被重要的人讨厌,才会在遭到他冷待的那些年都不敢张口问清原因;抱紧装有薛定谔之猫的箱子,抗拒着打开看一眼定其生死——这就是他的小热,想做出改变不啻脱胎换骨,谈何容易?
仿佛察觉到他其实认输了,小热掐断了这个话题:“说到小润,就想起刚认识他的时候,我还特别怕打针。小润问我,有没有很喜欢、很想见的人,让我别总想着针,要不停地想喜欢的人,想如果不坚持下去就再见不到他……”
他带着淡淡的醋意问:“于是就想着那家伙吗?”
小热郑重地纠正:“你们每个人我都想过。”
“想他比想我多?”仍然不痛快。
“因为后来可以常见小锦嘛。”是解释,不是否认。
可他心里莫名舒坦了。生日晚他二十余天的小热,像比他年长似的包容着他的任性,又不因此抛却自己的原则——俨然还是他从小深深依恋到大的那个人,和喜不喜欢由布院半点不相干。
和他喜欢谁、不喜欢谁亦不相干。
“……那等我跟燻出国了,你可要多想想我们。”他提出要求,半是正经半是撒娇的意味。
小热轻声答应:“会的。”
赶在天亮之前,两人分别又睡了短短的一觉。时间虽不长,草津却睡得酣沉甜美,朦胧感到胸中有团经久不散的郁气被一扫而空。他起身洗漱时,有马进了病房替他收拾昨晚过夜的用品,见他从卫生间走出来,怔了一下才问:“锦史郎今天气色真好,有什么喜事吗?”
他望一望继他之后准备去洗漱的青梅竹马,对有马笑着答:“夜里小热退烧了,今天我们可以安心开学习会了。”
“等下有护士来给我抽血,小锦记得戴口罩,否则当心被训。”与他擦身而过时,小热提醒道,“你看燻多自觉,要向他学学啊。”
记起口罩揣在外衣口袋里的同时,他才意识到还穿着睡衣。亏得有马夸完他的气色就埋头去忙着卷起睡袋、给垫子放气,没盯着瞧他更衣的过程,可他戴上口罩后依然不自觉地隔着口罩摸了一把自己的脸颊,“不知脸红了没”的念头闪过脑海。对方是一起游过泳、泡过澡的男生,他想,这种拘束感未免怪异,然而他懂得问题出在哪里。
据说会来抽血的护士还没来,有马已全部打包停当。先后走出病房,他俩摘掉口罩,相视而笑。
“燻,”他知道,今天的“学习会”将会解决那个问题,“早餐吃什么?”
被他告别童年后就绝少展现的明朗笑容晃花了眼,完美执事也露出破绽,史无前例地答非所问了:“锦史郎……除了热史的事,还有别的喜事吗?”
“是不是喜事,都要到你家再说。”他当真评估过叫有马去自己家是否更好,有马肯定不会拒绝,可如果必须身处对自己有利的环境才敢开口,他自己就先看不起这个胆小如鼠的草津锦史郎了。
曾为征服地球而战的Chevalier Orite,还有什么好怕的不成?
第1章 七
在车里吃过有马准备的早饭,两人返回眉难。来到有马家,被问到“昨晚睡得好不好、需不需要补眠”的草津答了不必,坚持去了有马的书房。
泡好茶端上书桌,有马照习惯坐在草津对面:“锦史郎究竟有什么好事,现在可以说了?”
他摊开书本以缓解紧张,目光却没有一刻从有马脸上移开:“不一定是好事,要看燻怎么想。跟我在一起,在这个世界——你我共同的世界——是能让燻开心的事吗?”
“锦史郎……”有马花了两秒搞懂他在说什么,“锦史郎误会了,我那时……并非向你提要求。不管在哪个世界、能不能在一起,只要锦史郎高兴,不用顾虑我。”
“你是说,把心意表达出来就行了,不需要我回应?”这个答案他也不意外,有马的确是会这么想的人。
“不表达其实也行,说出来反而给你压力了吧,我很抱歉。”有马比他想象的姿态更低,“不过当时锦史郎太伤心,我很怕你会钻牛角尖,想着自己很差劲、不值得被爱之类的……除了告诉锦史郎,身边就有一个很喜欢你的人,我想不到还能给你怎样的安慰。所以虽然抱歉,但至今也不后悔对你说出心里话……在这件事上,真不知该生热史的气还是感谢他。”
“那是我自找没趣,不怪小热。”
有马的表情有点纠结:“……我不是怪他让你伤心,热史他……没跟你提过?”
“提过什么?”谈话似乎偏离了他预定的方向。
有马拿出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几下,调出什么东西,然后把手机递给他看。
那是一条短信,收信人有马燻,发信人鬼怒川热史。日期和时间,是有马告白当天,他犯傻向小热承认谣传所言不虚之前。
“小锦刚约了我留下单独谈谈,说是有重要的事。我猜可能是志愿的问题,最近为此已和他闹了几次别扭,所以拜托有马也留下等一等他,假如我再次惹他不愉快,相信你能帮他快点振作起来吧。”
“小热……大笨蛋!”他边交还手机边骂,还未骂完就笑了,“谁要他来多管闲事了!”
见他没有不高兴,有马也笑起来:“热史很照顾锦史郎的感受,你喜欢的人……对你也不是完全无情啊。正好由布院还被瞒着,不好好把握时机抢他回来吗?为我说的那些话就迷惑了,不像锦史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