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神州奇侠同人)客舍青青

分卷阅读1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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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是孟东来如约而至,不约也至,回回给柳随风带来各类礼品,夹在腋下;也给他的秦美人带礼物,拎在手里。从进门开始,边走边张望,生怕碰着李沉舟,被喝问,或者直接被打。一步三望,来到正屋,只有柳五在;奇怪的是,最近这好几次,都是只有团座一个人在。那个好生厉害的李爷呢?虽有疑问,却也放松了心肠,又一次将那小鬼朝觐大佛的戏码上演一遍,团座看去心情不坏。尤其是今个儿,收了礼物后,柳五居然相邀他清明节过来北教场,听他秦美人亲演的《白蛇传》,“你还没见过你那美人台上的风采罢?”笑吟吟地,大佛向他施恩。他能说什么呢?唯有纳首拜谢。

    康劫生见是他,很感威胁地挡在秦楼月前面,“孟营长如何又在北教场乱蹿?你是没见着后园的李爷罢?”

    孟营长脸色一沉,嘿嘿两声,“小白脸儿又想拿李爷来压人?有本事你将我撂倒了,我再不来跟你争美人!否则——你还是等着你爹那只水老鸦随便塞个娘们儿给你,只为他好早点抱上胖孙孙的好!”

    康劫生心里一梗,气先弱了,已被孟东来抢到屏风里。他学着电影里谈情说爱的做派,向着秦楼月微微欠身,手上的礼物递过去,“秦老板,早前多有冒犯,东来携礼赔罪!从今天开始,我要认真地正式地追求秦老板,追求我未来的夫人秦老板!”直起腰来,咧着嘴又道:“秦老板,东来是个粗人,这两句话,临时跟营里留过洋的参谋学的,学得不好,你别笑话。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满脑子都是你的影子,飘过来飘过去,还有香气。我不管吃饭做事,都迷迷糊糊,我受不了了,要把这香气留住,留到身体里去。我便来找你,来追求你,要告诉你,我是真心爱你……”

    “嚯嗒”两下,秦楼月从另一侧折叠了屏风,开了道口,带着饰头和梳,直向门口而去。

    康劫生心里一缓,心道阿秦待我跟待这畜,毕竟是不一样的。嘴里不由自主地露了得意,“瞧你这污言秽语!”腰上立时被孟东来踹了一脚,“小白脸给我滚蛋!”

    大步一迈,追着秦楼月,“阿秦,秦老板,阿秦,我,我字字真心……”

    追到走廊外边,堪堪要追上,那头一个娇滴滴的声线道:“阿秦,师哥,康爷爷刚替你寻了件戏服,要你来试试——”

    则是那小妮子颠着小碎步到了,小脸儿生花地,见着了师哥,不料门里头猛地转出个猛兽,缠着师哥不放的恶禽,啊!——“坏蛋又来啦!真是,他怎么还活着?坏蛋难道不应该早早死了的吗?”

    飞快地被秦楼月掩了口,“好了,别管那么多,咱们走。”

    “哼!”柳横波很神气地,又向孟东来啐了一口,他是并不怕这头兽的。要知道,他的李大哥就在外头的园子里哩!

    孟东来戛然止步,瞪着那小娃娃似的东西,他的美人的拖油瓶,有火不得发,有气不得使;更糟心的是,那个小拖油瓶又在咒自己,要他早早地死,这天杀的——

    “孟营长,瞧见没?人小阿柳很讨厌你呢!”康劫生笑着步出来,他感到孟东来对他的威胁一点点地退去。

    “阿柳也并不欢喜你的。”秦楼月忽然回头道,向着康劫生。说完,他便搀着小妮子走了。这一刻,这些人中最高兴的,倒是平时浑没人在意的小妮子柳横波。

    康劫生笑容僵在脸上,他想起之前阿秦和孟东来说他的话。他们说的都是对的,他的确是很身不由己,他是他爹的儿子,他爹唯一的亲人,他爹年轻时犯下的错误,会允许他再来犯一遍吗?他爹迷恋上了一个人,他也迷恋上一个人,前一个人将他们康家弄得人仰马翻,后一个人又会怎样?……许多许多枝节,他刻意忽略的枝节,开始明明暗暗地显现;枝节横成乱麻,遮蔽了天空,向他压下来,压下来。

    他呼吸有些短,更不愿见着孟东来,步履匆匆,他来到后园,春意正浓的后园。园子西南角,李沉舟正蹲在道边,给新栽的刺槐支架子。

    康劫生好似看到可救命的东西,走上前去,叫了声:“帮主!”

    李沉舟给架子栓玻璃绳,闻声慢慢转头,“是劫生啊!”无惊无喜。

    “帮主,那孟营长又上咱们这儿来了,还是五爷允许的!”一下下踢着碎土,康劫生这么道。

    李沉舟慢慢地绕绳子,好一会儿没说话。

    “他,他还追着阿秦不放!脸皮忒厚!还说要阿秦做他夫人呢,亏他说的出口!”烦恼的青年一股脑儿地说了出来。

    李沉舟叹了口气,“劫生,我给不了你什么建议。我只是听说这回你要饰演许仙,是这样吗?”

    “我是这么打算来着,阿秦却好像不喜欢。”

    李沉舟继续绑绳子,“你要真想,就好好演,那白蛇自恃灵物,一片真情,句句挤兑那许仙,说人家薄情负心,可焉知许仙没有自己的苦处?白蛇是妖,倒是可以想怎么样便怎么样,许仙是人,是不是也能跟着一道胡来?我理解你的难处,你的难处比不上许仙的难处,可也差不太多。你自己想想,好好琢磨琢磨是不是这样。我等着清明那晚,看你的许仙,左右不是人、左右不是妖的许仙。”

    几句话,说的康劫生感喟激怀,“帮主,您真是太理解我,也太了解我!我,我这就准备去,一定好好地扮出您说的许仙!”脚下蓄力,腾腾地去了。

    李沉舟还在原地一圈圈地绑着支架。

    所有人似乎都暗暗地企望着清明节,可是真等那一日悄然到来,又没人真个欢天喜地,呼叫作揖。他们并非不想畅所欲言一番,可是气氛不鼓励这种异样的兴奋——街上飘着纸,脚下踩着烬,亡者的魂魄时刻忧郁地注视着他们;北教场内,又有一个更大的统帅压震着所有人的神经,他高兴了大家便都得放松,他若阴沉着脸大家的脊柱便都矮下去一截,低眼缩脖地走路,顶好贴着墙壁,好似出洞的鼠。而这些天来,非常不幸地,这位统帅面色越发得不善;不是愠怒,不是暴戾,就是不善,那种少有人能形容的出的戴着假意的微笑的面具却能转眼就乌云电闪的不善。俗气的可怜的鼠类,不敢说捕猎受挫的猎豹的不是,长年利爪下讨生活,让他们已能从齿锋锐触的微痛中演绎出快感;快感归功于猎豹,痛楚便只好归咎于并不相干的人,譬如猎豹的相好。那位狮子似的李爷——人们暗暗地想,委实是天上乌云盖的源头,他刚来时团座的心情是多么的好,如今团座又是多么的叫人皮肉发毛!真是——有什么事在床上解决不了,殃及他们这些可怜的只得些微残羹苟延的鼠类呢?为什么那能将种畜般的孟营长揍趴下的李爷不能多牺牲一点,为北教场乃至整个昆明的驻军撑起一片晴空呢?小肚鸡肠的鼠,在心里吱吱吱,冲着从来温和的老狮子,发出很不满意的抱怨。老狮子好像听见了,也好像没听见,就是时常一个人待在后园,将一园春花打理得耀艳。偶尔脚边一只小小的绒毛蓬松的三黄鸡,围着他嘤嘤唧唧;三黄鸡崽儿扑扇着翅,比任何鼠类都快乐,比任何猛兽都快乐,虽然他并不飞得起来,也不能跑得很快。

    于是清明节那一晚,洋房二楼腾出的一间大房里,受邀而来的营长、参谋、副官依壁而行,一个个小声招呼着,手按裤缝而坐。柳随风还没出现,临时搭起的台子已经高出众人半截。台子后拉了绣绒帘幕——康出渔从洋房的阁楼里扒拉出来,蒙着一头脸的灰,拖去莲花池刷洗,染污了池水不大不小的一块。孟东来捧着一束鲜花到来的时候,鼠类的压力减至最轻,“咦——孟营长今晚是想求婚吗?单膝下跪,像西洋电影里那样?”“瞎说!电影里哪有用花的,人家用的是戒指,钻石做的戒指!几枝花就想弄到个又俊又能生儿子的大屁股婆娘,做梦吧你!”

    孟东来白牙一龇,就欲拔掉几根鼠须,以示威权。拳头已经拎起,身后有人响亮地叫道:“团座!”

    正是柳五踩着军靴,悄无声息地进来。他听见了那些人说的最后一句话,若有所思,余光斜斜地盯着一个刚从前门闪入的人影。那是李沉舟微振衫摆,轻置门扇,走了三五步,拣个前排靠近台角的位置坐了,留给众人一个静默的背影。

    又俊又能生儿子的大屁股婆娘——柳随风盯着那背影,眼里又划过一丝讪笑,不动声色地。这几日他对李沉舟冷落的可以:不跟他说话,当着他的面自渎,李沉舟若跟他说话他则突着下唇扮怪脸;睡觉时也一点点地往里挤,看着老骚货狼狈地在一丁点儿地盘里腾挪辗转,而无法言说。这一切都给了柳五极大的乐趣,可以反复回味。他身边的这头狮子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头狮子了,而他却还是当初的那只猎豹,对这个发见他感到一分伤感,九分满意。如今只要再加把力,只要再加把力,他想,这头骚的要命的狮子就能永久地倒下去,倒下去,一蹶不起。

    也许,今晚就是这样一个机会。柳随风在一片低低的“团座!”“团座!”的致礼声中,跨脚过去,来到最前排,于正中的椅上坐下。椅子拉开时,他和李沉舟互相望了一眼,老狐狸的脸色非常疲惫。柳五在心里绽放出微笑。

    帘幕后边,康出渔探出个脑袋,扫视整间屋子,纳闷儿地回头道:“怪了,劫生跑哪儿了?这些天都没个人影儿,怪了,怪了!”

    简陋的后台,小妮子踮着小脚,咛咛不休地,“我想演青青!我想演青青!”攥着他师哥白云纱雾似的戏服,瞧着秦楼月用螺黛笔最后一次将长长的眼线描抹得斜飞。

    镜子中,秦楼月听见康出渔的话,一下下慢慢地拉动笔尖,笔尖下是一张堆花琢玉般的脸。脸上有一种古井或深潭的清寒之韵,和着那身戏服,静静看去,说不出得如妖如仙,质格高艳。

    好了。笔杆按在桌台上,秦楼月说不出什么。他也好几日没见着康劫生了,那个心心念念跟在他身后的急躁而稚嫩的青年。那个青年前些天还对他软语相告,他要跟他一同上台,他要给他扮许仙。他逐斥了他,一日既往地,看着那青年发急、失望,看着那青年为他笑为他愁。心田里一沟清渠,违背了自我意志地汩汩流淌,细细的水流湿润了土壤,于炎嚣的尘世里替蹒跚的他送去一叶荫凉。叶子拈在手中,不让任何人察觉地,甚至也不教他自己察觉地,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地瞧上一会儿,抓紧着瞧上一会儿,因他知晓过不多时,绿叶就会枯萎。失去了那盈满的水分,只余一岔经脉和干黄的片子,留给人做那往昔的怀想,微甜微苦的怀想。

    绣绒帘幕那一侧,柳五的声音高起,“这就唱罢!还等什么!”

    康出渔拍着头,去看秦楼月。后者点了下头,笼着宽袖率先出去,帘子一掀——

    大屋顿静,孟东来一下子从座位上站起来,嘴巴张着,想要将谁吞噬一般,直瞪瞪地盯住了秦楼月。还是一旁的郑营长低声道:“孟营长先坐下吧,这看戏不兴站着!”

    孟东来脑子里的血一浪浪地上涌,那股香气将他罩个严实,他欲就地软倒,更欲抱花压碾。一声簌簌的胡琴响,敲了下他的脑壳,他登时半醒了来,望望四周,望望那台上白衣的花妖,低下头。他自己的臂弯里,正正拥着束娇艳欲滴的花,花虽娇艳,却赶不上台上那人之万一。

    秦楼月站定在帘幕中央,知觉到下面一双双虎狼的眼,啃舔什么似地灼在自己身上。他好像是站在大漠之中,前后无路,近有豺犬;没有一丝荫庇,没有半点支援,昔日或曾有,可止于几日之前。他心中那片叶子,开始一点点地萎谢,多么短暂的绿意,已然开始失去……

    胡琴拉到弯角处,该他扮唱了,该他当作自己是那白娘娘,怨诉那懦怯负情的许仙,“冤家啊!”眼望屋墙尽头,还有什么字能比这三个更加贴切?“……素贞我本不是凡间女,妻原是峨嵋山一蛇仙。都只为思凡把山下,与青儿来到西湖边。风雨途中识郎面,我爱你神情惓惓,风度翩翩……我爱你自食其力不受人怜……怎知道良缘是孽缘!——”

    和着康出渔的胡琴,秦楼月举袖开音,字字如珠,滚纱润绵。帘幕后坐着康出渔,半边剖个缝儿,是柳横波的小脸儿嵌在中间,羡慕不已地看着他师哥扮戏。台下的眼睛,大多锁紧了那西湖烟雨般的白蛇,欲念大的如孟东来,全程张着大嘴,腹下不知什么在蠢动;听不懂戏的如郑营长,怪有意思地来回瞧瞧这个,又望望那个,间或抬腕看一眼手表,心道得早早结束了,好回去继续给那繁多的祖宗烧纸钱。最前排,柳随风听了两句,就斜了身子,去看李沉舟,凌凌一对冷眸,像是借着那白蛇的口,数骂老骚货——

    “端阳酒后你命悬一线,我为你仙山盗草受尽了颠连。纵然是异类我待你的恩情非浅……妻盼你回家你不转,哪一夜不等你到五更天。

    可怜我枕上泪珠都湿遍,可怜我鸳鸯梦醒只把愁添……”

    隔着两张倚,李沉舟都能感受到柳五刺过来的视线,那如讥似嘲顶好能在他身上钻个窟窿的恨眼。他心里是明白的,这厮显然认为自己是好白蛇,而他是坏许仙——多么无稽的类比,这厮哪一点像那白蛇了呢?却早就不会去争辩,迎着那辣刀子似的目光,这么不温不火地对视一眼,那厮好像在用眼神击打他。这个东西……李沉舟看回到台上,阿秦就要唱完了,这些都是很难熬的,可是熬过了也就很短——

    “唉——贤妻把真情说一遍,忍千辛受万苦为的是许仙。”大帘一翻,一个生角儿音先到,人后至,撩着那不衫不履的长袍,“你纵然是蛇仙我心不变!”

    台下大哗,孟东来又一个霍然起身,“小白脸你使奸计!”吼着就要冲上去揍人,被郑营长等拦腰捺肩硬扯住。柳五饶有兴味地来回瞧看,手一挥,“不许吵,接着看戏!”大家便都噤声,一伙人逼紧了孟东来,团团将其堵在座位上,不叫他出岔生事。孟东来鼻口喷气,瞪着双兽眼,直听那弱白脸一步三摇,浑然不顾其他,向着那端立而惊讶的白蛇行去,“端阳那日我吓破胆,轻信法海去逃禅。才知娘子心良善,千辛万苦为许仙,你纵是蛇仙我心不变,你纵是蛇仙我心不变!”

    白蛇纱袖轻颤,“许郎……”

    那帘幕后露头的小妮子,用力地撇着嘴,不由自主道:“许官人你又来蜜语甜言!”隔着大幕,着急地跺脚。

    “娘子,青儿!”康劫生扮相的许官人面露微笑,极其温柔地,“许仙再把心肠变,三尺青锋尸不全。塔倒水干度尘劫,许仙永不负婵娟,许仙永不负婵娟……”

    台上的白蛇,眼睫忽落,那心中的碧叶,终究翠绿生发,成就浓荫一片。

    斜对着他们的李沉舟,望着眼前这一幕,不知是何滋味;该忧该喜,为谁忧又为谁喜?他目闪微光,遇上同样眼神闪烁的柳随风,两个人在前排隔着两个座位交换锋芒,当着台上两个情儿的面,当着快哄成一团的整屋人的面。

    柳五突然站了起来,“今晚,许官人便跟白娘娘合房罢!”笑眯眯地,同时耳后一声兽的惊嚎,那是孟东来甩开所有人的禁锢,不敢相信自己所闻,这怎么可能呢?!团座难道不是站在自己这一边的吗?!这怎么可能呢?!

    然而柳五已经大步走出去了,留下一屋子震惊互望、哭笑不得的人们,人们死死地控住孟营长,让台上的一对怨侣赶紧下去,又拿眼去瞄李沉舟,想看他是什么反应。帘幕后,柳横波哼嘤哭泣,“坏蛋五爷!坏蛋许仙!”他的好阿秦被抢走,他果真要被遗弃了!

    就被扔了胡琴的康出渔搂到怀里,“阿柳莫哭,阿柳莫哭!五爷这是说浑话呢!咱们让帮主跟他说说,帮主疼你,一定劝动了五爷,让他改口……”眨眼向外看,他宝贝儿子跟阿秦已经不见了,李沉舟也不见了。

    李沉舟跟着柳五回到一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