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随风踢他一脚,“蹲下去!手放脑袋后面!我问你答,是什么说什么,不许犹豫打磕巴。否则——还把你师哥捆了送孟营长床上!”
又唧唧两声,小妮子抱头蹲在柳五脚边,团成一小团,羽毛凌乱的雏鸟似的,鼻音嘤嘤,拼命点头。
鸡蛋尖儿一下一下磕在小妮子头上,柳随风眼里谑光逐渐消失,恢复一片暗沉。他默然一会儿,问道:“你们住小吉坡的时候,李沉舟对兆秋息好吗?”
“好的!”小妮子又开始点头,“李大哥喜欢兆哥哥,叫兆哥哥小宝宝,整天跟兆哥哥在一起,说兆哥哥是好孩子。”
小宝宝?好孩子?
柳五手里的鸡蛋笃笃地磕在小妮子头上,腹里又酸又苦又火辣沉滞。他不应该再问下去,心里这么想,然而口中不由自主地,“当初……你们是怎么遇见李沉舟的?”
“当初?”小妮子歪了脑袋,努力地回忆,“当初,我走在街上,给老先生买药去,路上看见好孩子,好漂亮的马呀!马上坐着的,就是李大哥跟兆哥哥,他们一起来,到昆明来找我们的。”
“路上看见好孩子?”柳随风不解,觉得这小三黄鸡故意说的颠三倒四。
小妮子仰起头,眼皮眨着,“嗯,好孩子,就是那匹马,现在归五爷您了,它叫好孩子,兆哥哥也叫好孩子,李大哥喜欢他们,所以都这么叫他们。”说完,小小地撇嘴,“其实,我也是好孩子来着,李大哥却从不这么叫我。”
柳五持鸡蛋的手停顿了一下,他目望满园,眼里的暗沉聚拢、分散,分散、又聚拢。然后,缓缓、缓缓地,他手腕压下去,压下去,突地抬起,重重一磕,“啪!”——
鸡蛋破了壳,鲜黄清嫩的汁液盖了小妮子满头,连带着碎蛋壳,顶在他脑袋上,活脱脱一只刚出壳的雏鸡。
“咛……”柳横波咧着嘴,拿手去摸头发,到眼前一看,一手的湿冷腥黏,头发一绺绺绞在一起,好些已流到了脖子上。
“坏蛋,坏蛋五爷!坏蛋五爷!”小妮子不管不顾,拖长了声音,倾刻间哭哭啼啼,“坏蛋五爷,坏蛋五爷把鸡蛋打我头上——”
廊上一阵脚步声,秦楼月第一个赶来,一把抱住师弟,全身上下仔细查看,“阿柳不哭,阿柳不哭!”看有没什么地方受伤。
前门几下响动,紧接着,手上拎着东西的李沉舟和康出渔走近来,“怎么了,阿柳?谁欺负你了,康爷爷教训他!”
“坏蛋五爷——”小妮子忙不迭地告状,诉道:“坏蛋五爷把鸡蛋打我头上——”
噢。康出渔一下哑了声,东西一丢,“不怕不怕,用水洗一洗,擦一擦,没事儿,没事儿!”再不提教训人的事。
李沉舟则走向柳五,“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情来?孩子气!胡闹!”顺手责备着,轻描淡写。
柳五对他看了一会儿,脸上没有一丝笑影。他按着腿,慢慢站起,事不关己似地,扬长而去。
☆、波又起
鄂西的冬天,寒冷不及北地,可也比不上南方。每当朔风横过长江,在上空旋出陡峭的呼哨,江面上浮着一块块脸盘大的薄冰,逃难的人们棉衣露出黑色的絮,蹲在地上挖食灰土脏雪之下抽芽的嫩草。不期然地,麻木的耳膜一颤,“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那是远处驻营的士兵放起了爆竹,没头没尾地,在料峭的冬寒里,炸得人心中受惊,呆滞的眼里终于有了一些表情。非常复杂的表情,在苦水里浸泡久了而骤然看见一丝光亮的表情,像是回忆起了什么,又像是点燃了什么。“我说,这仗要打到几时才结束呢?”挎着破篮子的老头儿,遇上跟他一样早起觅食的多年的街坊,这样互相招呼。“唉,哪里晓得——”街坊身上的长袄更破,背更驼,“我昨天听见放鞭炮,吓得半死,以为日本人打来了,躺在床上等死。半天,才感到那不是大炮,是过年的炮仗呢!又开始想,上一回我听见过年的鞭炮,是民国哪一年,愣是想不清爽……”挎篮子的老头儿就笑:“我呀,什么都不想,管他哪一年!只想能活到战争结束,等我家一民跟他媳妇儿从大后方回来,大家又在一起,跟战前一样……”
旁边的路道上,一辆军用吉普车四平八稳地缓缓开过,车前灯上挂着的青天白日满地红小旗在晨风里瑟瑟抖抖。军爷路过,两位老人家停止交谈,灰茫的老眼注视着车子直直过去,望着那抖瑟的小旗,仿佛不禁风的希托,那么呜呜地向前,向前。
车里坐着萧开雁、兆秋息和司机,萧二坐后座,兆秋息坐在司机旁边。三人都是一身的棉衣棉裤,宽肥黯淡,面上是程度不一的前线特有的抑郁神气。他们刚从指挥部回来,大清早的会议,萧开雁列席,带着兆秋息在一旁做记录。会上无非那样,战情汇报、战情讨论、部署调动、战略建议。孙焱捏着吕宋烟,身躯一如既往得宽胖,左右顾看,隔一时自言自语:“北方够不着,江西不归我管,我把湖北这边守住了,今年就不会出大事。长沙那边,有老竹竿,他能顶一次就能顶第二次,到时派两个师过去,支援支援,怎么说,也得撑到明年春节……”
说到过年,精神一振,手臂斜挥,荡起烟雾一线,“对了对了,春节期间,一切巡营戒严照旧,不许大喝大吃,大鸣大噪!节日的军饷配粮,按军衔级别发放,主要为咸货、面粉、油米,美国人答应的火腿和烟酒,被重庆那边扣了一半,给我们的估计只够塞牙缝,我回头跟各个师长进一步协商,看看怎么分配,才不伤和气。”
一时抱怨声、调侃声四起,本来大多昏昏欲睡、眼袋熏垂的一干人,像是被注入了什么似地,纷纷泛起表情,活动开了舌头。萧开雁稳坐一边,觉得无味得紧,又觉得说不出的烦闷。开来开去的会,没完没了的仗,一年到尾又到头,七嘴八舌只为吃——他要将生命在这些事情上耗去多少年呢?还是说,他的整个儿生命都很可能要为这些而彻底终止?
目光下意识地一个个看过去,看了一圈,看到坐在自己斜后方的兆秋息,已经不在记录了,微微弓着腰,低着头,笔尖虚划着,嘴边漾起一丝笑。
这便是他出神的表示,萧开雁想。半年多来,他观察过兆秋息,发现这个年轻人很会悠然出神,手上的事并不停,可是眼神已经涣漫了开去,身在曹营,心在——某个萧二猜测它会在的地方。除此,兆秋息爱写东西,口袋里一个小本子,别着支笔,坐在哪儿都能打开了,埋头疾书。一边写,一边微笑,像是含了什么蜜糖;而也有时,一边写,眼里很严肃的,愁云一点点低垂,笔头停在那儿,半天,才不确定地写上半行,望着那些字,久久地发愣,扭着手指。上一次邮车过来的时候,萧开雁问他是否有东西要寄,兆秋息点头,转身给他拿来一沓厚厚的信,约莫有十来页,密密地写着秀气的小字。似乎有点儿惶恐,兆秋息开口问:“是不是太重了?我去改掉一点。”被萧二拦住,“没关系,我跟邮差说一声,不是大事。”兆秋息便是很感激的样子。
可总的来说,萧二跟这个年轻人接触并不太多,尽管他向新兵营那边打了报告,将兆秋息调来自己这边,安排了个副官的位置给他。萧开雁原是有自己的副官的,事做的不坏,撤人职是不好的,那就还继续做,兆秋息来了,跟着学点儿,充个帮手。并不真想派什么活给他,萧开雁心里这么计较,年轻人是那么个身份,轻用重用都不好,回头李沉舟问起来,又是几番尴尬。便就这么架着他,平常的配粮军饷,照副官的级别替他申请了,唯恐不够,又自掏荷包给他补一些,不教人心里有想法,虽然兆秋息看去并不像是城府宽阔的。
“萧师长是说,是李大哥打电话来问起我的?”那日人到了,萧二简单向他做了解释,年轻人脸膛云破日出似地,蓦地一亮,这样反复问他。
萧开雁并不想说太多,只是“是,是”地应着,将兆秋息上下打量了,心里便对事情有了个大概的轮廓。面前的是李沉舟的情儿,李沉舟是师容的情儿,而师容是自己的情儿,隔着这几重情儿的关系,萧二对兆秋息总有些古怪的欲言又止,近不得,也远不得,亲不得,也疏不得。山芋显着烫手,顶好能让人回去,壮丁少便少一个罢,宁可扣些军饷呢,虽说孙焱不大可能真拉下脸来罚他的军饷。
“李大哥……他过得还好吗?”年轻人默想半晌,突然发问,支着脖子,眼睛里是带了云翳的星光。
萧开雁咳嗽一声,“这个——没有说,时间很短,李帮主一个劲地在说你,我很多问题都没法儿问啊!”
星光黯淡了些,兆秋息轻声自语,“李大哥必是过得好的……”
萧开雁不好说什么,过了会儿,便问他的打算,提出给些旅费,让他还是回昆明去,“……李帮主很担心你呀,要是想回去,今晚便给你安排。回去要趁早,到了明年,乱哄哄地一交火,想走都没路。”
以为年轻人会不胜惊喜,连连道谢,从前线的修罗场里脱身,按任何一个常人的思维,都是一线生天机不可失。头顶上垂下一根井绳,可以将你拉出这翻搅的、黑腥的、吞噬一切的热沼泽,要有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让一个人拒绝这续命的绳索呢?
可是兆秋息的答案是,“我……愿意留在这里,为萧师长做事。”声音很轻,但并不畏弱。
萧二很意外地,看这年轻人也是惦挂着李沉舟,思念若渴,既然如此,又为何要留下来呢?他是不相信为国尽忠这样的话的,那是宣传家喜欢讲的,而宣传家自己又是不会到前线来,扛枪涉险的。
“你再考虑考虑罢。”萧二简短地道,希望兆秋息在不久的将来能够改变主意。既然李沉舟托他照顾他,他就不希望兆秋息有什么闪失,而在前线是随时都可能出闪失的;师长尚且要亲上战壕,师长的副官只会更加危险。比普通士兵稍强,但仍满是风险,枪炮非常得公平。年轻人是李沉舟的情儿,李帮主的情儿若出了事,他萧开雁的处境将非常得尴尬,非常得尴尬,现在已经很尴尬了。
然而大半年过去了,兆秋息仍以候补副官的身份待在营里,每日帮忙料理些军务,做得不坏,余下的时间便是埋头书写,在本上写,在信上写,很少言语,就是写写写。萧二跟他稍微熟了些,对这年轻人的印象挺好,一个内敛而富于幻想的青年,身体像是不完全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样一个人作李帮主的情儿,仔细想想,倒是没什么意外的。
等两人的交道更多,萧开雁找了机会,斟酌着问起李沉舟如何由上海那场事件中活下来。兆秋息没有隐瞒,将李沉舟那一路的经历都告诉了他。萧开雁搭着半截胳膊,不住地道:“这样啊!原来是这样——”又是一段奇情故事,日后说给师容和秋水,怕都能把眼睛听圆了。
车子回到驻营地,一堆事情等着萧二。电报、文件、电话,源源不断地来到,好像随着春节的降临,各类事务也跟着繁多,凑着什么热闹。参谋和副官,其他营地的参谋和副官,过去过来,向他汇报这个,跟他传达那个。兆秋息跟另一个副官在外间做着以后几周的巡营安排,草稿拟好了,进来给他过目,他才看了一页,做了点修改,孙焱身边的副官昂着头来到,道是过节的军饷配粮已送到。递过来一叠清单,“萧师长看了觉得没问题,麻烦签下字。”萧开雁只好先放下手里的东西,一目十行过着,核对斤两和数字,一页页翻完了,写上名字,向来人道谢,才算是了了件事。歇了手,望着满桌的纸张发怔,看看钟点,心里颇不宁静。今晚该跟师容通电话,这几乎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寄托,唯一让他感到稍微松绑些的时刻。通话里有爱情,这毫无疑问,却不只有爱情,还有很多其他东西。跟这些桌上的纸张、无尽的会议、不确定的将来不一样的东西,一种充实他的生命而不是不断将他损耗的东西。损耗——不错,就是损耗,逐渐地侵蚀,一点点将他拉下去、拉下去,直到将他耗尽。这种损耗肉眼看不见,不像死亡那么直截了当。这里是热沼泽,一些人噗通倒下去,大家有目共睹,另一些人则慢慢被吞噬,到最后都没什么声音,而大家还觉得他仍活着,已是幸运。
一整个白天,就忙着这些事,同时叫来自己的勤务兵,让去盯着话务室,看看可有空档给他拨去后方的电话。勤务兵隔几时进来汇报一次,道话务室人多到翻天,门都挤不进,又道孙长官临时下令,这段时间尽量不要打私务电话,在这军用线尚自短缺的时候。萧开雁抓着文件的手,平白就感到重了一些。瞧瞧窗外,已然是薄暮时分,士兵们斗火取乐的炮仗在远处零星炸响,爆竹声中一岁除,一岁除,一岁除,除去了的又何止是一岁……
文件夹“啪”得阖上,萧开雁不胜郁郁地站起,稍作归置,拉灭了台灯,走出去,向自己的两个副官道:“回去吃饭吧,过年呢,刚发了东西,放松几天,不用太忙。”
两个年轻人应着,整理一番,椅子放回去。“师座新年好,”老成的副官给他道贺,萧开雁回祝了他,副官便率先走出了门。
兆秋息看了看外头暗下来的天,“那……萧师长,我也回去了。”他心里感激萧二这么照顾他,嘴上蜜语甜言说不出,只好用用心地做事和诚恳的态度,来回报萧开雁。听着萧开雁答应,他开始向外走,走得不太快,他心神又溢出自身之外了,越过一切实际的局限,带他到达那个可爱的南方、可爱的小院,到达那个可爱的人面前,那个可爱的人现在正在做着什么呢?他有没有在一丝丝的空闲中,想起自己呢?他是不是已经收到自己寄去的书信,在有可能的时候也给自己回上一封?……微弱的希冀,好像那夜空中一印一印的火光,抹出点红霞,随即又恢复黑暗。
“呐,小兆,今晚没什么事,你到我那儿去吃饭罢!”他刚走出门,萧二突然道。他似乎也在想着什么事,面上没有过节的欢喜痕迹,“你那份饭还是照常打,完了一块带去,我的菜会好些,大家一起吃……你以前也在南京待过,咱们可以称作半个老乡。”
一刻钟之后,兆秋息就坐在萧二那个宽敞的大屋中,对着桌上的菜,一口口地拨着米饭。靠近他这边的青菜、茄子、肉末雪里红、豆子多而鸡肉少的鸡烧毛豆,是他这个副官的伙食;另一边,姜汁鲜烩、熏火腿、鹌鹑蛋汤和一大块冒热气的滋滋响的烤羊肉,是萧开雁作为师长的年饭。兆秋息不愿意伸筷过去,染指那更肥厚的美味,便埋头嚼着自己的青菜帮,挟着那一粒粒的绿毛豆,找着话题充在两人中间,“我战前就离开南京了,这好些年不回去,不知道那儿都变成了什么样……”
萧开雁拿刀切羊肉,切成小块小块的,跟火腿一起推给兆秋息,“沦陷好几年了吧,如今又有伪政府在那儿,大概不会太好——我说,你在李帮主面前,也是这么客气吗?”
兆秋息举着筷子,一下停住,样子却更局促了。萧开雁小酌“竹林春”,一筷筷地把羊肉火腿挟到他碗里。话出口他才觉得失言——对这年轻人而言,自己自是无法跟李沉舟相比的,但是,“不打仗的时候呢,大家该干什么干什么,讲究尊卑礼仪,一套套下来,井然有序,没什么问题。然而一开战,连房子都轰没了,什么都乱了套,什么都搅合在一起,还有什么心情去顾忌这是你的,这是我的,我是少爷你不是呢?少爷,并不能保证不死亡,一个炸弹落下来,它是不认得什么少爷不少爷的。还有很多事,即便是少爷也无法避免,战争——把很多东西都暴露了出来,不打仗的时候一切都没有疑问,一打仗什么都有了疑问。”
萧开雁一反常态地健谈,自斟自酌,催促兆秋息多吃,自己却好像没有食欲。兆秋息依言吃着,听他讲话,心里不解,却不会发问或评论。
“而只有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