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沉舟就觉得恍惚。恍若好几好几年前,他们还住在鼓楼的宅子里,他从石婆婆巷吃馄饨归来,也走过一屋的天光懒散、昏影幽幽,也是这么一间面向后园的屋子,窗外有花木,窗内有长帘。他跟柳五也这么于屋中对坐,听柳五向他说道近来事闻。那时候柳五在他面前,也像现在这般谦恭,谦恭而自信,自信而眼里无温情。
“街上碰见老康,他说你脚不好……阴天下雨,伤处最是敏感,平常没事贴一贴油布膏药。有些人喜欢熏艾条,点着了有点呛,不如药酒来的好。白术、当归、金银花,还有其他一些,坚持外擦,内服也行。自己的身体要多照顾,以前还有那几个丫头在你身边,现在……”语里有叹音。
柳五侧着脑袋,将帘子拉开一些,眼下他需要光亮,“现在也就这样。那几个女人早晚都要被遣走的,晚走不如早走,难不成等到她们七老八十了我还把她们养在身边,每天来看着膈应自己?”有人跟他说着话,柳总管的自信又回来了,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一些凉薄的话已脱口而出。
李沉舟啜着茶水,心里摇头,想这东西还是那副万物尽为己用的德行。跟他说着照顾身体的话,避重就轻,专拣他振振有词的话题讲,跟谁赌气似的。不过也不奇怪,柳总管本来就浑身都是逆鳞,事得顺着他做,话得顺着他说,一个不顺意,不知道会被惦记上多久,迟早回报到身上。所以黄浦江边不是被赏了一刀三弹麽,原来如此呢。
柳五话说完了才觉察李沉舟神色中的戏谑和不豫,然而话如水泼,他又断断不是个会软口的人。绷着脸喝茶,咕嘟咕嘟,两口干了一杯,再倒再干,喝得没滋没味。
李沉舟有心刺激刺激他,杯子搁到桌面上,“对了,我到现在还没听你说起师容的事。老康说你们会闹,过不到一块儿去,又不肯给我细说。我就只有来问你了,师容眼下可在重庆?”
柳随风斜着看他一眼,一种犹带了忌惮和微恨的眼神。不仅恨他,也恨赵师容,觉得这一对狗男女最是可恨,就是这对狗男女让他一辈子不好过。恨到极处,他都想过把李沉舟和赵师容抓起来,当着李沉舟的面奸赵师容,再当着赵师容的面奸李沉舟,一遍又一遍。他们三个中,他可以和赵师容发生关系,也可以跟李沉舟发生关系,但赵师容李沉舟就不能发生关系,他要做李赵间肉体上的桥梁、三人中的主宰。
这番想象给他以莫大的安慰。话里掺着鼻音,柳团长的注意力再也不在他的脚上了,“这个大哥还是去问萧师长的好,萧二萧师长,如果不出意外,战争结束后会成为赵三小姐的第三任丈夫。”撇着嘴,乜着李沉舟,好似这是李沉舟的错,需要李沉舟向他赔礼致歉,为赵三小姐的移情别恋致歉。
李沉舟见他这副嘴脸就想笑,他的小猎豹还是这么蛮不讲理啊!笑的冲动被他拦阻在半途,眼里莞尔着,到底没笑出来。笑出来才会糟糕,小猎豹不讲理却讲脸面,做得再错也要被人尊敬,郑重以待。伸手去取茶壶,旁边柳五覆在腿脚上的毯子掉下一截,他曲身帮着掖好,还拍了两拍。
“师容跟了萧二我就放心了。人到最后要的都是过日子,萧二跟她,能把日子过下去,这一点你不要不服气。”
柳随风目中尽是冷哂,面上却绽出微笑来,把毯子拉扯好,“是,大哥说的是——大哥自己也到底去卖馄饨了,不是麽?卖馄饨比做帮主要高兴很多吧?”笑容一绽即收,别过脸去,不再看李沉舟。
李沉舟不欲说假话,“是,我在昆明过得快活,二十岁时看不上的日子,现在我看的上了。不仅看得上,还很珍惜。”
柳五好一会儿没开口。脸转了过来,向着外头残了一半的木香枝子,静静地望。大家都在过自己的日子,大家都找到了可供珍惜的东西。赵师容有萧二,李沉舟有兆秋息,这对夫妻又各自找到了伴,将他撂下了。来来往往,他总是落单的那一个,他将他们拆散,但他还是落单了。日子总要两个人才过得起来,落单的人该怎么过日子呢?……落单的人过不了日子,落单的人只有去战场。
“赵姊她恨我。”他突然道,眼还是望着外面的木香枝子。花残春尽,后面跟着的却将是盛夏。
李沉舟一手轻摩另一只手,没想去安慰他。不是任何事都能被安慰的。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伸臂去拍柳五的肩,一下、两下。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柳五的侧影像个放大的阿彻的模样,孤单、委屈、对现实理解又不理解。阿彻是小孩子,柳五是大孩子,孩子们总想按着自己的心意来掰弄世界。掰弄的结果,往往不太好。李沉舟想起阿彻,心头黯然——那只小崽子承受了最最致命的结果,一去不返。他考虑了一会儿——不,他考虑了很久了,决定暂时不将阿彻的事告诉柳五。眼下不是时候,眼下对谁来说都不是时候。什么时候是那个时候,他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不是。现在,还是让大家都平静一点吧,尤其像小猎豹这样的,几经颠簸,应该多走走坦途。
柳随风忽然搭住李沉舟置在他肩上的手,“大哥……也是恨我的罢?”
李沉舟本要将手抽回来,被这一问,维持住原样,无言语了。
对上柳五的眼睛,本来记忆中那双秀长幽冷的猎豹般的眼睛,如今溢满了情感,一种知道答案而不肯认错的、倔强又眷恋的情感。就算知道答案,还是要亲自问一声,不想去提的愈要去提,拿着剪子剖开结了薄疮的伤口,一搅、两搅。还有烂肉留在里头,再疼也要搅,一搅再搅,搅干净了,总有一日会好,会好。
李沉舟望着那双眼睛,站起走过去,柳五仰头望着他。他伸出手,将柳五连脑袋带肩膀一起环抱住,紧紧地抵着自己的肚腹。柳随风深深地埋着头,缓缓地拧蹭,回抱住李沉舟。久违了的拥抱,久违了的气息,他终于可以回家了吗?
李沉舟站着一动不动地抱着他,不含多少爱欲地抱着。他看着怀里短发直棱的脑袋,问道:“你为什么要做出那样的事来呢?”那样的事,指的是陶百窗的那件事。千情万绪,左右绕不过,一并说了吧!
柳五明白他问的是什么,伤疤里最烂的一块肉,他连看都不想看。为什么?——为了很多,多到他自己都记不大清了,总之那个陶二只有死了他才舒服,这算是个好理由麽?
没什么好说,却又不得不说,耷着眼睑,“二哥总在你面前说我坏话来着。”除此,他不会说更多了。
李沉舟无话可讲。
说好要平静的,这个口子一开必然平静不了。他今天不是想来弄清问题的,而是做个故人间的简单回访,吃茶坐坐,说些场面话,仅此而已。他平静的日子过惯了,越过惯越贪恋平静。所谓情绪的动荡,年轻时他尚且装傻充愣能避则避,如今该是变本加厉了。情潮的动荡带来的好物有限,平静的生活能给予的才是无限,他的父母燕狂徒和李萍追求了一辈子的情潮汹涌,最后结局无非尔尔,他看在眼里,算是引以为戒了。上次老康说什么来着,“宜室宜家,宜室宜家”,呵呵,可不是这个理儿麽!连赵三小姐都要嫁给萧二了,可见到最后大家都接受了这个道理。平静的才是有价值的,动荡的只会让人加速消磨,烦难的事宜——等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再说吧,眼下完全可以只吃茶、扯闲,留住平静,维持平静。
于是手在小猎豹的脑袋上摸抚一圈,摸到小猎豹的颊上,左右捏捏,捧着那个漂亮的头颅,“算了……”
柳五正眼盯着他,看出李沉舟想要撤退的意思。他知道烂肉需要挑净,否则早晚还得发作,可是他自己固然不可能先开这个口——先开口有解释和认错的嫌疑,所以只有李沉舟来邀他开口。而李沉舟一句之后,却也放弃了,任肉烂在里面,而无动于衷。这表示什么呢?这表示李沉舟在他们两人关系上的得过且过,表示他并没有重修于好的打算,烦难的话题跟亲密的人说,泛泛之辞才跟泛泛之交说。一刻钟以前李沉舟还有深入烦难话题的意味,眼下又没有了,那种泛泛的闲聊的语气回来了,跟他们那日坐在市里的茶馆里一样,“这个怎样”,“那个怎样”,“多注意身体”,等等。柳随风知道不能这样下去,他知道这样下去将永远无进展、无体悟、无宽宥、无和好。陶二的事他可以不先开口,但其他的事他还是可以放低姿态的,老狐狸不是喜欢说“多注意身体”麽,那他就来说说老狐狸的身体,尤其是那件事——他早就想问、早就想说了……
“大哥的这里……伤得严重吗?”柳随风的手按到李沉舟的肩胛上,哪边的肩胛他记得很清楚。当初他的柳叶刀实实在在地扎进去,他还记得那自己是如何转动刀柄的。他出手一向不作什么考虑,瞧着别人的痛苦,有时有淡淡的兴奋,有时什么都感觉不到。但若对象换成李沉舟,他就不免多花些心思,一块块都是伤疤,他等着一块块伤疤的愈合、完好。
李沉舟道:“不算最严重的。皮肉上受的伤,总有好的一天,这个你不用担心。”
柳随风一下就想多了,“嗯,皮肉以外受的伤就很难好,大哥是这个意思罢?”忍不住想要撇嘴,考虑一下还是忍住了。
李沉舟微笑着拍拍他,“皮肉以外的伤,也会好,好得慢一些罢了。”——他的经验之谈,童叟无欺。
柳五听了,不知该不该庆幸。心底深处,隐隐觉得那样的伤口的弥合,其实是一种遗忘。老狐狸已经在向前走了,自己却留在原地。压力向留在原地的人袭来,留在原地的多是输家。
他怎么可能是输家呢?!柳随风胸间突然涌起一大股烦躁、惧意和恐慌,对这慢腾腾的猫捉老鼠的游戏他已经按捺不住了。这么一大团乱麻,一个一个地要理到什么时候!明明他的柳叶刀轻轻一挥,就可以瞬间劈断,枝是枝,叶是叶,问题随之解决——尽管是以最酷烈的方式解决。
他握着李沉舟肩头的手一下加力,缓缓下滑。滑到胸腹之间,下意识地揉抓。他想这么做想了很久了,一切还是这么得……
李沉舟飞快捏住了他的手腕,轻巧地从身上卸下。很不错,小猎豹的主动示好很不错。但是春天已经过去了,这里毕竟是昆明而不是南京了。尽管此时此刻的小猎豹依然对他具备很大的吸引力,但是好孩子那双食草动物般温良可爱的眼睛也开始晃动在他眼前——他怎么能忘记那样一双眼睛呢?
柳随风被拒绝,在他难得主动的时候;被拒绝,在他放低姿态的时候;被拒绝,在他饥饿难/耐而耐心将尽的时候。李沉舟的这一举动,不啻于给他一个巴掌,李沉舟的这一举动,实在是不明智啊!
目里幽光忽动,柳五身上的那种芒刺又回来了。他打量李沉舟片刻,肃秋在他脸上迅速降临,他忽然微笑,“大哥如今突然有贞操感了?为了兆秋息?”恶意在腹中翻滚。
李沉舟丢开他,掸平身上的衫子,“嗯,我有贞操感了,为了兆秋息。”
柳随风盯着他看,看了一会儿,目光下落,脊梁不再笔直。
从李沉舟的角度去看,这又是个可怜的姿势,但是今天他没精神再陪他周旋了。望望外面的天,似乎乌云又起的样子,他说:“我要赶着阵雨前回去,到吃饭的点了。”顿一顿,“有空再见吧。”
再次拍拍柳随风的肩,往外走了。
柳五窝在沙发上,维持着姿势不变,他听到门扇的关阖。这一次,他是真的落单了。
柳横波隔着薄被抓着秦楼月的手,“李大哥回来了要叫我……”午后的阳光筛过挂帘,热气笼在他周身。腹中饱添着的饭食也发散出热,内外的热力催得他身子骨懒洋洋,眼皮儿愈重。却因惦记着他的李大哥——中午李大哥没回来吃饭,李大哥自出门打马嚼子了就一直没回来,大家等得菜凉了,又热一遍,眼看着又要凉,兆哥哥便让他跟阿秦先吃,说“我来等李大哥就行了”。于是他跟阿秦就先吃了。然而饭吃完了,李大哥还没回来。他等啊等地,靠在桌边开始打盹,被阿秦抱了要送西屋睡去,还挣扎着,“没见到李大哥呢!”兆哥哥便道:“李大哥回来了我叫你。”阿秦也这么答应。柳横波这才安心躺到西屋的榻上,又对阿秦左叮咛右叮咛地,问着没人能回答的“李大哥上哪儿去了?为什么连饭也不回来吃?”秦楼月替他理好被子,又在他额头上亲亲,“李大哥回来了就知道了,先好好睡一觉。”小妮子没再作坚持,他是凭本能活着的小动物,渴睡的本能此刻占据了上峰,他没什么抵抗地就投降了。嘴里咕哝几句,微微叹了口气,柳横波闭了眼,没动静了。秦楼月在一边坐着看了他一会儿,便起身,踩着地上的点点金光,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带上门。
他回到厨房,兆秋息犹自将饭菜热在灶上。想是饿得狠了,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揪着半个馒头,往嘴里送。他吃得很慢,心事重重地,干寡地咀嚼,咀来咀去,还是要靠喝一口水,给顺下去。
秦楼月走过去,橱柜里端出一大碗冷肉末,打着了火,铲了两大勺进去。翻炒热了,拿盘子装起来,放到兆秋息面前,“就算是吃馒头,也可以吃得好一点。等人也用不着太亏待自己。”看着兆秋息对他笑笑,感激而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用勺子挖肉末吃。吃了几口,脸上的线条仿佛柔和几许,心事没那么重了。
秦楼月看着他吃,“你好象不大会照顾自己。”
“啊?”兆秋息嘴里嚼着东西,咽下去了才回他,“没有吧,我独自生活好些年了。就算是上中学时,也是在学校住的,不常回家。”
秦楼月道:“这不能说明什么,我是说你对自己的生活不大上心。记得你跟我说,以前你住校,会借钱给同学,别人不还你也不追着要,有时会因此饿肚子。还说你因为看,导致功课不大好,又因为功课不大好而挨家人的打骂……这就是不上心啊!”
兆秋息就颇为羞赧,“我……确是这样,容易热着脑袋做事,不管他轻重缓急……”
“可是生于这样的世道,热着脑袋容易葬送自己呢。”
兆秋息心里微惊,一口馒头噎在嘴里,去看秦楼月。
“既然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全力争取,何况这个人的存在又是能够保全自己的。喜欢一个人而不努力争取,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自己手里溜掉,好像不大合理。”秦楼月回看着他。
嘴里的馒头似乎更别想咽下了。兆秋息呆在座上,不知该怎样回答这样的话。半晌,他搅着喉咙挤出一句,“喜欢也应该是对等的吧,不能勉强别人的吧……”
秦楼月道:“他喜欢你,不叫勉强,他如果一点都不喜欢你,才是勉强。原来小妮子也是不愿意跟我的,嫌我没本事,没钱给他买吃买玩买衣服,但他心里还是有我,最后还不是离了那些老爷,回来找我了?因为他知道,跟我比跟那些老爷来得稳妥。就算他更喜欢那些老爷罢——说直白些,就算他更喜欢李帮主,但他知道,跟我日子更稳妥,我更不会丢开他。所以我们依附着李帮主,但小妮子认命跟着我了。我没有勉强他,他也没勉强我,但我们就是达成了默契,因为只有这样,像我们两个这样的才能过上平常的日子,把日子过下去。也许你要说我们太注重实利,不够浪漫底克——是这个词儿吧?以前一个爱听戏的男学生来找我,对我说过这个,前些日子那个康副官又趁没人的时候悄悄问我,问我知不知道浪漫底克是什么。浪漫底克,就是你所谓的热着脑袋做事,光看情面不看实利,对自己不上心,一步步把自己弄糟,把路走绝,甚至于连活着都是问题——我不赞成这样。别人浪漫底克我不赞成,但也就看着而已,横竖不关我的事,只要小妮子好,我自己好,其他也就看着,不说话。可是又遇见你了,看着你,像看着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