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哭又笑的,心知他是点我从长白山下来的话。那时我给他钱,说这趟算我夹你的喇嘛,胖子调侃道夹喇嘛夹出来个小哥。胖子此时还有这个心情调侃,看起来是没什么大事,只是这么大年纪腿上受了重伤,一定程度上说是不会复原的了。我心里有喜又痛的,顺着他道:“算,当然算。夹喇嘛夹出来一个闷油瓶。回头我按道儿上的行价给你,王老板觉得如何?”
胖子被我逗的哈哈大笑,扭头看看半身挂在栋子身上的小哥,语气轻松揶揄:“嚯,夹出这么大一闷油瓶,按年份算怎么也说也是民国的。吴老板可不能太小气。”
这话说的,连栋子都散了一脸阴霾。我挂着一脸水渍看向小哥,小哥好像听见了,又好像没听见。脸上的表情恬淡安静,混不像经历了半个月的死里逃生。他的目光渺渺的看着前方,耳朵下混着血滴,满目是一种温纯的笑意。
我笑着哽咽。再一回头,原来还不止我一个人精神出了问题,胖子仰面大笑,最后脸上却撑不住动容,终于挂上两串热泪。
半个月后。
半个月的时间足以发生好多事。生活继续回复安定,新月饭店的危机已经解除。这次带出来的明器,各盘口填补了前几个月的生意淡薄,甚至还照旧小赚了一把。我回到杭州,亲自处理梁子去后空下来的盘口事务。栋子依旧在北边新月饭店忙活,苏万还在医院没出来,我叫王盟去帮衬着。另外叫王盟每天早晚定时去医院看望胖子。王盟嘴上要求带梁湾和孩子去北京公费旅游,其实我知道前些时候王盟和胖子处下很深的感情,这时得了令,正巴不得去北京照顾胖子,好再偷师学艺学点品德待客功夫。
不是我不想把胖子接回杭州来,而是胖子那个小腿骨折,怕是要上钢板定型。北京的医院到底大些,我心里舒坦一点。我真不知道小腿骨折成那样,胖子到底是怎么把接近瘫软的小哥一步一步架到出口的。每次想到这一节我胸口都疼的憋闷。即使以前我也把胖子当兄弟对待,可是这一次我想要给他更好的,更好的,还要更好的。那天在医院检查时医生叹息着说这腿要遭罪,我不禁动情的说这话给胖子听,胖子居然还要抬那条断腿踹我一脚,叫我去脑科拍个磁共振看看脑袋。
小哥这边情况也渐渐稳定。受到六角青铜铃刺激,果真七窍流血。虽然身上各部位都没什么伤势,但这脑部受创也不轻。只是咱家小哥这体质,恢复力惊人,半个月后戴上助听器就跟常人一样了。医生说这耳朵总是会好起来的,只是个时间问题而已。我心里叹息,看着小哥戴上助听器的样子说不出的违和。但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人总算回来了,我也没什么其他可求的。
回杭州的日子依旧没什么变化,我住主卧,小哥住在客卧。虽然有些事心照不宣挑明了窗纸,但我和他都不是急于一时的人。他知道我心里还记挂着很多事,梁子的后事,胖子的伤,苏万的恢复情况,黎簇的心理恢复程度。还有日复一日盘口堆上来的繁琐小事。小哥养伤期间并不出门,只是偶尔跟我去佛爷堂转转,去了也是在休息室里跟那尊墨脱回来的雕像相面。其余时候就在家里给我弄些家常便饭吃。虽然有时候饭菜的味道有些奇奇怪怪的,我却依然甘之如饴,一边吃一边看着他笑,小哥脸上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在等我。
琉璃孙的案子已经候审,他人已经在牢里不可保释。我想了想,琉璃孙此人在这事上被龚偿利用了一道什么也没捞着,还赔个底朝天,我就别再去锦上添花落井下石了,就这么放过他算了吧。可是有些事并非我所愿,琉璃饭店一倒,紧跟着迁出好多人来,倒斗的,收藏的,当官的,做财务黑帐的。若是原来龚偿还在,即便不能小事化无,可大事化小总还是可以的。但现在龚偿一个跟头栽在族长密室的通道里自食其果,原来冲龚偿面子在官面上为琉璃饭店开路的,这次也拉下马来一批。这批人为了撇清关系,狠狠给琉璃孙戴了几顶黑帽子。总之就算是我不插手,琉璃孙恐怕也得在里面呆上不少年头。
琉璃饭店一倒,客源和货源又重新大规模回到了新月饭店这边。毕竟新月饭店数十年屹立不到,对这些倒斗收藏当官做财务的周遭人士,都是有信用保障的,从来没出过事,从没拉下马过什么人。由此琉璃饭店一事,给了这些人一个警告:凡是这种事还是要相信老字号。
又过了半个多月,我在佛爷堂正厅处理账本,小哥在休息室里跟雕像相面。我二叔突然跟旧社会时代似地,穿着一身灰色长袍找到佛爷堂来,往地当中一立,笑着看我:“吴邪,这次你得给二叔养老了。”
我笑着迎上去,就算不出这么些事,我给二叔养老也是应该的。只是我心中疑惑,自打我从道儿上起家后,二叔半脚都没踩进过佛爷堂,这次能拉下脸面来找我,肯定是有事。细一问才知道,那天去琉璃饭店放火,由于二叔这老脸想当年在道儿上太熟,进了琉璃饭店就被人钉死。只好叫伙计去办。有一个伙计自告奋勇替二叔分忧,二叔应允他事成之后给他钱让他跑路。火一放完,二叔便将那伙计送出国外,筹措了一大笔钱足够那人安稳度日。可近年来二叔无心江湖,入账不多,仅够众人阔绰着生活,并没有多少积蓄。为了这笔钱,只好把自己置业的宅子都卖了才还上。想了想干脆叫底下伙计散了自谋生路,如有不愿意散的,二叔承诺再给众伙计找一个好东家,那个人就是我。
听完这话我都乐了:“得嘞二叔,您要是不嫌弃,这佛爷堂近来缺一主事的。您老人家就当享享清福,跟这替我盯着各盘口账本就成。至于住的地方,我挪窝。把吴山居给您养老,您要是哪天不想在佛爷堂管事了,正好吴山居一楼店面闲着,随您干点什么小本生意。”
二叔问我:“那你们住哪?”
他说的是你们,而不是你。大概从族长信物一事之后,对小哥的态度也有了新的改观。我还没来得及答话,说话间闷油瓶也从休息室里走出来,恭恭敬敬奉上一杯茶,叫了声:“二叔。”
二叔的脸又绿了。半推半就之下,二叔是从了我的意。二叔原来的伙计收编到各盘口中各司其责。我叫黎簇上来,南边儿跟着我二叔学,北边儿跟着栋子学。二叔也深知这孩子是当年我在沙海时期就看上的,自然尽心而为。
只是这一下苦了底下各盘口伙计。自此之前,伙计们都管我叫爷,管我二叔叫吴家二爷。虽然差了辈分,但二叔总不在我周遭圈子里出没,也没这些讲究。如今二叔正式入主盘口事务,这个叫法就不能再差着辈分了。伙计们聚首合计了一下,决定既然管我叫爷,就该管我爸叫吴家太爷,依次而论,应该管我二叔叫吴家二太爷。
第一天伙计集合来给我二叔见礼的时候,齐声喊了一声恭迎二太爷,直把我二叔从椅子上震了下来。才五十出头的年纪,比胖子可没长几岁,如今随着我,要听小哥叫一声二叔就够他忍受的了,如今一屋子人齐刷刷叫一声二太爷,我二叔的脸真可谓是五色分层……恩,够瞧着呢。
☆、第 36 章
三十六
忠义园里又多了一座衣冠冢。就在潘子旁边,起了一座新坟。本来应该回杭州就马上张罗这事,只是黎簇回来后状态一直不好,我有意延迟了一阵。
我和黎簇亲手给梁子下葬。亲自挖坑,亲手把旧衣物放进去,亲自培土,亲自立了墓碑,亲自在墓碑前浇灌了水泥台子。从头到尾只有我们两个人做,一个伙计都没叫跟来,旁观者也只有一个,站在旁边树荫下安静等我的闷油瓶。
穿着工字背心甩开膀子挥汗如雨干了一下午,一切完毕,我给潘子和梁子每人点了三根烟,又给每人坟前洒了一瓶好酒。我说:“咱哥儿几个今天就当开开荤,我请客,二位兄弟尝尝名酒啥滋味。二位兄弟这辈子忠义无双,泉下有知甭惦记着我,非要惦记就帮我盯着点黎簇,将来大运亨通独占鳌头,好不叫昔日追随哥儿几个的盘口兄弟流离失所无枝可依。”
我说完,黎簇在梁子坟前长跪不起:“梁哥,今天来给你下葬我实在没什么好说的。我黎簇就把响头磕在这里,请梁哥放心瞧着,今后无论做什么事,我黎簇行的正走的端,上对的起吴老板下对的起众兄弟,顶天立地对的起梁哥这条命。”
语毕痛哭流涕,砰砰砰三个响头磕下去,再抬头时额角已经斑斑血迹。
忠义园里起了风,阵阵的阴凉入骨。我点着烟跟黎簇后边抽,吐着烟圈问:“你恨我么?”
黎簇背对着我,跪在墓碑前没说话。从巴乃回来黎簇的性格似乎也沉稳了许多,不像以前那样伶俐炸毛了。
我吸了几口烟,长长的出了口气。恨我也是没办法了,不是么。当初沙海初见,我说过我是坏人。可他还是选择了我,选择一脚踩进来帮我颠覆汪家的一切权谋。纵然将来我会把我拥有的一切都给他,纵然他什么都不稀罕,可是世界上没有后悔药吃。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我刚想转身的时候,忽然听见黎簇跪在梁子坟前低低的说:“吴老板以后别问我这个问题。”
我转身的动作顿了一下:“恩?”
黎簇说:“就像你会问,潘爷有没有后悔救了你,梁哥有没有后悔跟着你。张老板和王老板还有等等众多兄弟,如果给你机会你可能会去挨着个儿的问每个人,这些年你们后悔吗。可是我想他们没有一个人会后悔。吴老板你是个蛇精病,但你是个让人佩服让人仰望的蛇精病。并且从今以后,连我也要做一个蛇精病了。”
我慢慢微笑,却没有停下转身的动作。跟小哥一起出了忠义园,只将园门掩上,留黎簇一个人在园里。时间已经是傍晚快入夜,但我知道黎簇独自在园中不会怕。身边有舍命相救的梁子一路追随守护,黎簇已经成为第二个我,终此一生不会再怕江湖险恶人心叵测。
我和小哥还是步行回去。自二叔搬进吴山居,我俩暂时住在佛爷堂。此时正路途遥远,只好加快脚步。走着走着我问他:“小哥,你想听我唱歌么,我似乎又会了一首。”
小哥没有别的表情,可是淡淡的眸光在金色的街灯初上时分总显得有些暖意,他淡淡的应我:“恩。”
我清清嗓子,开始唱:“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 往前走莫回呀头——人生短短几个秋啊,不醉不罢休东边儿我的美人哪,西边儿黄河流”
歌声欢快高亢,我微笑着毫无阴霾。黎簇刚才那话说的声音很轻,但是很有力。我听的到,我知道梁子也听的到,身边的潘子也听的到。他们也终于能够放心,吴家盘口乃至于老九门的百年传承,从此总算后继有人了。
第二天清早,我向所有盘口伙计传话下去,公开了黎簇的接班人身份,北边儿自栋子以下,南边儿自我二叔以下,皆称黎簇为:黎小爷。
这一个多月,我沉浸在失去梁子的心情低谷中。纵然屡屡传来好消息,盘口和新月饭店的生意都如火如荼,胖子从医院出来安顿在新月饭店养伤,苏万伤势恢复已经可以到新月饭店转转干点文职事务,黑瞎子随着苏万落脚,也已经回到北边儿帮忙教导盘口伙计的身手,每天晨练还是照常进行,毫无延误。王盟一边照顾胖子一边照顾梁湾,听说梁湾仅在产后四五个月又怀了二胎,王盟正是春风得意喜上眉梢的时候。
可是我却一直心情落寞,随着二叔去管理南边儿盘口,我很少插口,也没再张罗过下斗。我真的有点筋疲力尽。说起来好笑,一个倒斗出身成日把脑袋别裤腰带上的,今日竟婆婆妈妈起来,不能想象自己再失去一个伙计的样子。
但是梁子下葬第二天,我在佛爷堂休息室的沙发上还没起,二叔就进来叫我起身。我披上衣服,二叔带着几个盘口大伙计等在厅里,我一出来,二叔就跟我说伙计们有些按捺不住寂寞,自己张罗了个小斗想去下。
我脸没洗牙没刷披着衣服愣了一会。我这是盘口,兄弟吃的是倒斗的饭。若老这么耽搁着将就着只管吃老本也不是个办法。虽然有点萧索,但还是跟二叔说:“就请二叔拿主意吧,只要不是凶斗,别把兄弟折在里面就成。”
二叔说:“我踩过路,安全应该有保障。伙计们今天就要出发,来回你一声,去祭拜下潘子和梁子。”
我一听见梁子俩字,心情又有点沉。想起梁子临终那句话:学了几年潘子,祭了几年潘子,到最后自己也成了潘子。心里面竟有点发酸,觉着下斗前去祭拜毕竟不吉利,也许是我耽误了梁子。
我叹口气,道:“忠义园就算了。从此下斗前祭拜的事都归我,就别再叫伙计去那种地方了。”
二叔身后的几个伙计都听的出我声音里暗淡,转身出来赔笑着说:“爷可别说这灰心丧气的话。这几年下斗全靠潘爷保佑兄弟平安,梁爷临行前唯有这一次没去祭拜潘爷,便被潘爷留在了斗里。这大家伙儿可都心急火燎着呢,下斗前必须去忠义园跟梁爷告个罪,可别把哪个兄弟叫下去陪他。”
他这话说的有些调笑的意思,我却被弄他弄的哭笑不得。想了想或者还真就是这么个道理,之前一直是临行必祭潘子,如今梁子到了忠义园倒没人祭拜了,恐怕终久不太好。挥挥手说这事我不管了,随你们去吧。伙计们便欠身退了出去。
这边我刚想说二叔你还有事么,没事我再回去躺会儿,话还没出口,二叔却有些严肃的看着我道:“吴邪,不是二叔说你,你这心魔可该放一放了。”
我一愣,睡意也没了。一个说我是心魔,两个说我是心魔,到二叔这已经是第三个了。这到底是个啥意思?
我皱眉:“二叔……”
二叔语气严厉的打断我说话,自我身价地位一涨再涨,二叔已经久不像我幼时那样端起架子教训我,今天却有些意外,语气颇为沉重:“吴邪。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可走,都有自己的选择衡量,不是所有的事都在你的演算范围里。你总以为因为你的缘故,所以你对不起别人,你觉得你对不起潘子,对不起梁子,对不起王胖子,对不起解家小九爷,甚至你觉得对不起王盟,对不起黎簇,对不起所有搅进来的这些人。但是吴邪你忘了,在你出现之前,这些人每个人都是一个个体,不是一个附属品,他们有权力义务和责任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负责,不需要你去背负心里的罪孽。吴邪,你心里有债,是魔债。”
我听了有些叹气,我理解二叔是替我着想。但是债这个东西,背了就是背了。即使这些人用不着我背,就如黎簇不怪我把他扯进来一样,可毕竟是我把他扯进来的。有些事是人在做天在看,要对的起自己这份良心。
我琢磨着语气道:“二叔,其实没你想的那么严重。我也只是想多尽一份力而已,还论不上什么心魔、魔债什么的……”
我话还没说完,二叔的脸色更凝滞了,语气很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到今天你还不把这债放下来,你就不是在折磨你自己,你还在折磨别人。”说着,二叔拿着自己手里装辈份实际没什么用途的拐杖往休息室里指了指。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二叔这意思是说我顾忌的太多,所以小哥也跟我负累。想了想也确实是。从小哥从长白山下来,我也没怎么好好对人家。虽然是酒后表达过心意,但是正经的话却一句没有,只叫人家风里来雨里去的跟我跑这些江湖事。岂不知小哥早已厌倦了江湖,没准儿就等着我吐口,放掉负担好好生活。可是谁知道经过了新月饭店这些大起大落,好不容易从张家古楼出来,我还因为梁子的事心情不好,导致我和小哥一直没什么进展。也许我认为不急,我一直也认为小哥不急,可是这人心都是肉做的,再坚忍的感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