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秀派来的人在解霍两家的地位大概可以和梁子在我身边相提并论,在道儿上也人称半个爷字。所以十年间我也见过几次。人很稳妥,比小花儿大不上几岁,比我也年长一两分,小花唤他阿栋,道儿上称为栋爷,却本姓霍。他父亲原本是霍家七姑娘的一个家奴,跟着七姑娘一起退隐,死忠的追随一世。临了末了,霍仙姑面儿上淡淡的把他儿子送给了解家小九爷做跟班,实则都知道是为着解霍两家的婚事。
解霍联姻后,这霍成栋自然也抬了明面儿上来。上有在霍仙姑身边摸爬一世早成了老人精的爹,再加着这一代解九爷的帮衬,渐渐就扶摇直上,一窜成了解霍两家生意上的大管家。虽还不是宅里宅外咳一声儿主家都要给三分面子的光景,但他说一句话,总是梁子在我身边一样,霍小仙姑总要滤一滤其中意思的。
我没有刻意的厚待他,也没有着意的严苛。把手上要紧的事儿先交代几句,便叫人把正厅的门关了,由着霍成栋细细陈报新月饭店的账目和关系往来。
新月饭店毕竟运转了数十年,半身压在官道儿上,半身陷在盗门里。里里外外的事着实的繁琐。一听一上午才讲了不到一半,霍成栋连口水都没喝。
我摆摆手:账本我就不听了,左不过是盈亏而已。你拣那库里能入得我眼的明器说一声儿罢了,再有回去把历年来你们掌握的油斗贫斗的具体情况列个单子。你们那边兄弟们的情况着人讲给梁子,他自会挑拣人才,安顿家小。其余的,只把这些年大大小小联络的主雇儿和官圈儿讲给我听,一个不落,要细。
他看我一会儿,只几秒。清清嗓子,换了个大厚本子,接着开讲。
讲了又有大半天,我始终一言未发,一次没有发问。不是没有疑惑的。他讲的够细,我也眉峰蹙的紧。连每次官道儿宴席请来作陪的客人他那都有明细,我却从其中听出些暗风儿来。这些年我吴邪号称吴小佛爷,虽不称官白道儿通吃,但这盗门里的事我却有把握十拿九稳的。可今儿个从这霍成栋所诉霍家官方往来看,竟有些连我都不知道的盗影儿。想了又想,拈了又拈。我的表情虽然没有什么变化,可这霍成栋却到底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叫了一声儿:“爷,有什么事问题么?”我瞄都没瞄他一眼。心中却肯定了下,此人很敏感。处事也相当圆滑,没有按平时叫吴爷,吴小佛爷,只单字叫了声儿爷。
我摇摇头,道:“你先退下喝口水吃个饭,把这往来关系放着我再看看。”据我所知,张大佛爷一脉到近些年确实是香火无继,族内无人的。怎么听着听着,我都觉得有什么暗潮在深处流动呢。
霍成栋真是渴极了。只是方才在我面前,我不发话他不曾喝水,此刻端起茶杯,也没管水凉不凉就尽了。也实在是谨小慎微的人物。这多年来他在解宅霍宅怕也不是主家不发话不敢妄动的主儿,如今在我跟前,虽说我是旧知,到底角色转变,不得不重新打量我的脾气。
笑了笑,我说:“你很好。”
他似乎有着错愕看我。此时梁子却敲门进来,默默哈着腰站在旁边。我知道他在我身边也早已不作这些相生儿了,如今这个情景,只怕是做个姿态给这霍成栋看的。我冲他扬扬下巴,梁子欠身道:“回小佛爷,有事回。”没有直接说事,意思是外人在这里。
小佛爷这个称呼一出来,我就知道是新月饭店的事了。平时他都直接叫爷,如此带着称号尊呼,大抵一般都是又起了底下兄弟需要杀伐决断的事。既点着我要显出小佛爷的威名狠辣,又醒着我对兄弟恩威并重,如是而已。
我就着他的话给了他一个下马坡,向霍成栋这边侧侧脸,道:“说吧。不是外人。”
这话是给霍成栋听的。梁子挑我跟解霍大管家作交接的时候进来,无非本意如此。果然,他继续说道:“新月饭店前儿反水的伙计收进来了,想请小佛爷的示下,怎么个处置法。”
收进来了,收进来了。这个词用的好。不是抓着了,也不是摆平了。如此血雨腥风的场面,到他嘴里却四两拨千斤的过了,颇符合吴小佛爷的清淡佛名。
我没说话,手指“扣,扣”敲了两下桌子,在安静的佛爷堂里声音不大,却很清晰。霍成栋就算再稳妥无二,在我这里终究也是不匀了气息。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是真正关心底下伙计的生死事,尤其还是反了水的伙计。但总归现在新月饭店姓了吴姓,江山易主,日后生存是风生水起还是提着脑袋,到底是他不得不替别人和替自己关心的。
我着意思考了很久,留了个调匀气息的节奏给他。然后淡淡问梁子:“你觉得呢?”语气间故意留了个有些为难的缝隙让梁子去钻,只要他说我就听从便是。
这件事无论处置是轻是重,到底有损小佛爷的威名。弄重了吧,恐怕解霍两家自霍成栋以下人人自危,接手新月饭店后人心不稳日后怕走的很难。弄轻了吧,在霍家解家那边交代不过去。即便两个家主不在乎,可是风声却不好听,解九爷还躺着,大权易主,吴小佛爷就巴不得踢开他,收买人心自己单干。
这个烫手山芋,不得不扔给梁子,反正是他自己要接的。在霍成栋面前,到底他说比我说来的好。且他故意挑着霍成栋在的时候说,不过是要替我以此立威,收买人心而已。
梁子究竟不负我的眼光,只想一想,便低头回道:“依我的话,这件事罚的太重了不好。到底是解霍两家的旧人,九爷虽躺下了,先前却是义薄云天的名。如今罚太重了好像辜负了九爷待小佛爷的手足之意了。但罚的太轻似乎也不妥,新月饭店到底不是吴家本家的买卖,日后怕兄弟们不识抬举,也辜负了小佛爷待兄弟的恩情。”
嘿嘿。我面上不动,心里却好笑的看着梁子。明明跟了我之后话越来越少,却什么时候学的这样滑头。明明是怕我将来不好踩路,却推到小花儿身上,顺便彰显一下小花儿的义气。明明怕我被人戳脊梁骨,却偏偏说成兄弟不识抬举,搞的小佛爷空有一腔慈心。
我微微望着他,没答话,等他继续往下说。
梁子又道:“不如底下乌合之众就赦了吧,只是两个蛇头得去上一手一脚,多给点安家费就是了。我打听过了,这两个领头的都是有家室的。”
有家室的。呵呵。梁子是提醒我这两个不是什么人物。做我们这一行,真正浪里淘沙讨生活的,除非真正的豪雄才有胆结婚,比如老九门的家主,多半是有后的。否则很少有娶妻室者,担心自己折在斗里,连累家小。这两个道儿上连个名号也没听见过,都有家室,可见从前只是动动嘴皮子的角色。
我沉吟片刻,没接话,转头问霍成栋:“这两个蛇头,原先在你们那入账多少?”
霍成栋见我问,不敢不回,恭谨答道:“回爷,这两个不是什么蛇头,在新月饭店充其量只算二把手。原先九爷鼎盛的时期,下斗不多,专走旁枝搜刮明器,做个二手倒儿爷。每年也得有四五十万的进账。后来九爷洗白不再淘沙,只剩霍家独撑大局,财路不如前,也能收个二三十万。约莫是这一两年赔的狠了,只管温饱而已。”
我又问梁子:“前些日子这边兄弟接连下了两个油斗,这两个月货出的也差不多了。昨天的帐收进来,共入了多少?”
梁子说:“约有六七百万。”
我又默然许久,一副下不了决心的样子。末了只说:“就这样吧。一人给个三百万的养老费,每人再添五十万给孩子充当学费。若不够了从我个人帐上走。”
“是。”梁子低头躬身倒着退出去了。
我转头看着霍成栋脸色有点白,很尽量很尽量的温和着笑道:“让你见笑了。你出去吃口饭,回头咱接着讲。”
这一讲就又讲到了上灯时分。经过下午的事,霍成栋还是原先的恭谨态度,不见什么变化。脸虽有点白,气息却多了些稳重。我不得不看好他了。
我看看时间,摆摆手说:“算了,余下的日后找机会再讲吧。本子留下我看着,你若没有备份,让梁子做个备份我留着,原件给你们霍小仙姑退回去。你回去歇着吧,栋子。”
他惊讶的抬头看了我一眼。知道我在称呼上的讲究,单字加一个子字的称呼,就是要收人的意思了。他是解家的人,本姓霍,出于尊重不能叫霍子,就叫成栋子。他慌忙明白了我的意思,起身躬身道:“实在当不起小佛爷抬举。”
我含笑望着他:“不为自己日后打算吗?”
他是解霍两家生意上的管家。按规矩,生意易主,伙计是可以随生意交付,也可以本家留着的。但这个大管家因为是本家的亲信,多半是不交的。况且交了人心也不见得在你身上。然而此次这个交接不同,生意的本家有意退隐的,退隐到什么地步不好说。恐怕将来只剩个宅内管家,甚至夫妻二人清淡逍遥一世。他这个生意上的解霍两家二把手,日后出路如何,还未成定数。
此时我向他抛去橄榄枝,很多人都会不迫不及待的接了。
可是他的表情看起来只有些微的受宠若惊,既没有为难,也没有什么惺惺作态的推辞。他再次向我鞠了一躬:“当年承蒙九爷恩遇。属下不敢在九爷危难时期抛弃旧主。”
我笑了。这个人我志在必得。面上却不劝,只说道:“没什么事,你回去吧。”
霍成栋走了。背影不卑不亢,步子稳固。
梁子进来,笑的很随意,甚至有点谄媚。尼玛这才是他下斗时的本来样子嘛。他嬉笑着问我:“爷,咱打道回府吴山居?黎簇已经回住处了。”
我看着他那个猥琐的笑容甚至有点像敲爆他的头。站起来松了松坐了一天的腿,问他:“你什么时候看上这个霍成栋的?”
梁子笑的像□□要赎身时老鸨的样子:“哪里是我的眼光。是爷的眼光好。”
我不理他,身上的气息却敛了敛。他吓得赶紧交代:“爷,别生气。今天抓到新月饭店那两个反水的,我亲自去问过。那两个交代昨天听见风声吴小佛爷出面平事,想找个后路。只好背地里想靠着看在往日故交的面上,打电话向这个霍成栋求救。您猜这个霍成栋说什么?给您三次机会,您猜。”
我冷冷的扫了他一眼。
“嘿嘿。”他笑起来,“霍成栋就说了一句话:你死了,安置费算我的,就当我替九爷安置家小。”
我听了,果然有豪杰的气概。不由的想起潘子。
末了,梁子拍着大腿,笑道:“您听听,颇合我的口味。”
☆、第 7 章
七
梁子安排车送我回家。我叫他回去歇着,别再跟了。这些日子里里外外忙前忙后,我累,但上承下启,或许他更累。
车走到楼外楼的时候,我想了想,叫伙计停车。然后自己下车去店里打包了两个菜。楼外楼的老板这些年多少也是知道我的,尤其是在吴小佛爷声明鹊起的这几年,他每次看我的眼神都有不同。虽然官白道儿的人他开罪不起提着脖子好好招待,但是左道旁门之辈他也不想徒惹麻烦。所以尽管这十年中我每次进门都依照着原先小哥未上长白山时我的那个样子,干净,简单,礼貌的寒暄。但是楼外楼的老板还是每次都来亲自招待,点头致意,迎来送往,宾至如归。可我总觉着已经不是当年阴沉云色我与小哥对坐的那个楼外楼的味道了。
手里拎了两个菜出来,神色如常上了车。伙计捉摸着我的神色,故意没有把车开的呼呼带风。夜色氤氲,灯华如洗,没有梁子在我身边叨叨,我松了气息看着细细飘过的街景。
直到下了车,站在吴山居门前,才觉得真的有什么些微不同。甚至掏钥匙开门的时候,都觉得心里是有热度的。
说起来也不是刚把小哥接出来的情景了。从长白山接到小哥,把他带回杭州,第一天把小哥送到门口把钥匙抛给他,第二天回家时灯光也还淡淡的亮着。这已经是第三天的驾轻就熟。也许以后许久许久都是要这么过,也许也不会太久。我这个人对有些事是比较淡漠的。这将来的会与不会不在我的掌控之内,我毕竟不太会纠结。而过去那悠长的岁月中,吴山居的空荡从来也没引起过我的审度。何以今天会有这么多的情结呢。
门“吧嗒”一声轻轻开了。我看了看手里拎的两个餐盒,大抵就是因为这两个菜的缘起。
下班的时候打包两个菜回家。听起来是那么近也那么远的海光蜃景。
进了二楼居室,灯光依旧微黄。我随手将灯调亮了一档。白炽的灯色将起居厅里照的明亮朝气。
小哥还是那个样子,淡淡的从客卧里转出来,淡淡的看我。
他换了身衣服。
我立时觉得整个人气息都轻扬了。把菜放桌上,甩手扯掉佛爷装,笑道:“这衣服好看。黎簇帮你挑的?黑色紧身,配你。”
他没说话。有意无意的眼光不像是看我,又不知道是从哪飘过。
我不请自来走向客卧:“走,看看你们都买了什么东西。”
我俩一前一后进来,我一瞧大衣柜里果然多些衣服。运动的,休闲的,野外的,但大都是比较低调的紧身深色系衣服,所幸的是没有买成成堆的连帽衫。我伸手拨了拨:“黎簇的眼光还不错。哎呦这谁挑的?这低劣配置,黎簇真是不禁夸。”一边说,一边扯出来一身白色T恤配牛仔裤。黎簇的眼光果真不怎么样,当小哥是大学生么,打扮的跟我上大学时的苦逼学生党似的。
我拎着那身衣服正脸露嫌弃,小哥坐在床沿上,声音很淡很平静很没有起伏的说了一句:“给你买的。”
……我僵掉了。
我提着衣服僵住看他的眼神肯定很傻帽儿。咱先不说我就算吃了麒麟竭长的年轻点但毕竟现年三十八岁的这个问题,也不说我算不算衣冠禽兽商海沉浮但我到底也是个名号吴小佛爷的大老爷们儿,咱就说说原来我在他们俩那心里年轻时候装扮品味就这么低劣?
我的表情真想控制不住变上几变。但是考虑到小哥回归后第一次出门买东西的心情,就只是把衣服挂回去,默默嘀咕一句:“明天扣黎簇工钱。”
没想到小哥又淡淡接了一句:“吴邪。我挑的。”
这下我真是无力辩驳了。
回头只想把话题差过去,一转眼看见了写字台上有台新电脑。我乐了,黎簇真是能花钱会花钱。你当我们下地倒斗跟过家家一样的坐享其成,买东西买的不手软。你现在简直让我看见一屋子的明器碎在地板上好吗。
不过想归想,说归说,别说咱现在是不差钱的财气,就是当年最苦逼的时候,也不在乎小哥花我的这些个子儿。那时候我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就是剩一碗饭给小哥吃我也能沿街乞讨再要一碗。当年爷就是有这个魄力,何况如今。只是今天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那些个小奸商本性就有点像狐狸精藏不住尾巴一样从裤子后面露了出来。
我指了指电脑:“小哥,你会用吗?”
“不会。”他倒是很直白。语气平板,实事求是。
我一低头又看见桌子上的新手机,咬一口的苹果最新款。拿起来把自己的电话号码锁上边,没想到自己的电话已经在了。而且一看就是黎簇锁的,因为号码条目的命名居然是:吴老板。
我顺手把自己的名字给改成吴邪,然后随意的说了一句:“不会也成,明天让黎簇教你。”
吃饭时我将打包回来的一荤一素摆桌上,看见桌上也放着简单的一荤一素,炖排骨和炖豆腐。那个手法拙劣的我想也没想就问出口:“小哥,又是你做的?”说完拣了块豆腐搁嘴里。吃到嘴里了才看见豆腐的配料是肉星儿的。想了想,怕小哥面子上过不去,就咽了,重新夹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