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许中的那场雨没落下来,但风闹了半宿,一朵桃花被风捎下枝梢,恰巧落在他的眼睫上。
凛冽的冷,刺骨的疼,似饥鹰攫食,一片片地撕其皮,一口口地啖其肉。一只眼睛被挡着不舒服,许辰川索性两眼全闭,自个儿在心里安慰自个儿:桃花埋尸,倒也风雅。
正疑心自己即将丧命于此,忽听见有人开门出屋的响动。
不像是脚步声。倒像是辇舆碾过落花。
闭目凝神听着,少顷,已有一人来到自己面前。
许辰川一动不动,佯装已经睡着,任一只手向自己靠近,似霓裳一角撩过自己的脸。
这人指腹冰凉,微有薄茧,顺着他清秀的脸颊轮廓游走片刻,又灵活滑至他的唇上。
鼻端飘着指间清香,许辰川愈不敢动,恍然只觉一身伤痛也被这轻柔的手势抚慰了去——
耳畔突生掌风,绵长劲烈,劈面而下。许辰川以为对方真要一掌击毙自己,慌忙睁眼喊道:“前辈!”
便是他睁眼的刹那,对方的掌风换作了指风轻送,将几瓣覆盖在他眼眸上的桃花拂去。
咫尺相距,一双眼睛漆黑如同点墨,明明是优美的形状,偏偏黑到透出几分戾气来。许辰川对上这人的视线,几乎没法直视回去,只觉得耳根发热。自己这德性,大概是叫做“惊艳”,却又不尽然。那是种毫无温度的美感,如同白玉雕出的蝉翼,不堪一击而又惊心动魄。
适逢红日初升,天光乍明,才令此画也似的人物栩栩鲜活。
青年一袭云纹白袍,发束白玉冠,坐着一顶内含精巧机括的轿子,不用人抬,也能进退自如。
一般人见了,免不了都要惋惜。唯独许辰川不以为然,一个人若是文武兼修又生得这般好看,即便不能走路,也无甚要紧了。
“你方才为何唤我?”青年本欲继续玩赏对方窘态,可看清了眼皮子底下这张脸,又莫名觉得无甚意思了。
不过是个相貌清爽的少年,偏偏长着一双未语先笑的桃花眼,仿佛带了天生的热度,温暖而熨帖。
“晚……晚辈疏影峰许辰川……”许辰川吞下喉头一口炭火,本想开口求对方让自己进屋,却不知为何,话到嘴边打了个旋,出口竟是,“谢前辈救命之恩,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这般狼狈居然还是嘴硬。青年几欲笑了,可嘴角一点弧度还未完全展现便攸地消失,只客客气气留下一个名字:“白祁。”
第四章
许辰川虽出生富庶,却生性仁厚,一点不沾寻常富家子弟的狂傲娇惯。十三四岁时忽起一念要出去开开眼界,便悄悄留书于父母,自背了行囊远游去了。
他天性不喜舞刀弄剑,奈何实在悟性颇高,又逢因缘际会得少林大师指点,在外漂泊几年,竟也无师自通,自己摸索出一身半吊子的武功。只因陈桓一句似是而非的玩笑,便带着这点三脚猫功夫,投入了江湖两大门派之一的疏影峰。
许辰川初入疏影峰,因武学根基不深,又常说出一些不谙人情世故的傻话,师兄弟们总因他冷场,免不了要被人拿来打趣调笑。然而无论对方冷嘲热讽,是刺是灸,许辰川皆能含笑面对,照单全收。如此相处一段时日,疏影峰诸人看出此人宽厚在骨子里,也就真心相交,再没把他当外人。
便是教内肱骨也未必知道的后山密道,许辰川也经由师姐阿甲领着,在萋萋草木间穿过几回。
时至今日,少林武当不复盛时之势,峨眉崆峒已成强弩之末,所幸迎新裁旧是江湖唯一的道理,两大新生门派疏影峰与狂欢门近年来先后崛起,一在南,一居北,一依山,一傍水,生来便你死我活,势不并存。
狂欢门虽为后起之秀,不以武学修为占武林魁首,却极擅于结交营生,江湖上的小门小派尽数被其笼络,大有夺取“江湖第一门派”的野心。
然而狂欢门蓄势数年未曾如愿,只因疏影峰有一人,一刀。
人与刀皆是传说,只共用了一个名字,关山千里。
人尝言,关山千里那刀,不出鞘则已,一旦出鞘,必将这人间化为阴司重狱,血流遍地,神鬼共泣。
人又尝言,关山千里那人,脾性莫测,行事诡谲,貌似掷果潘安,实为恶鬼修罗。
疏影峰原也有纷争之心,只不过关山千里三年前与一位顾姓剑客约在疏影峰崖顶对决,结果双双坠崖,是生是死都没个准话。
一时间流言飞满天,人人露着牙花子,嚼着舌根子,恨不能当下从地里翻出两具尸骨,再由头到脚将余味咂尽。
有人信誓旦旦,直指关山千里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否则怎会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剑客给逼落山崖;也有人言之凿凿,只说关山千里与那顾姓剑客本是一对儿,原也意气相孚,生死相许,只因俩人皆是不可将就、不肯回头的烈性子,最终落得两败俱伤,情天长恨。
许辰川不认识那个关山千里还是万里的,但无端端的就信了后者。
原因无他,不过是将心比心。
人活一世,但求无愧。
无愧于心,无愧于情。
寻常人嚼味一阵子也就腻了,对狂欢门而言,却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关山千里失踪之后,狂欢门便似蛰虫复苏,行事越发无所忌惮。说来他们也当真是好算计,打算先由一群乌合之众佯攻上山,再趁诸人不备,尽潜精锐由后山密道攻入。这样一来,便似前门火未灭后院火又起,两面夹击,定能一举剿灭劲敌。
许辰川被陈桓“不经意间”套走了后山密道所在,当发现对方早已投了狂欢门,再心思眯瞪的人也立时明白自己遭了利用,一心急于回疏影峰通报,不料却被翻脸无情的恋人一掌打落崖下。
伤势渐好,许辰川的脸上却一分喜色也无,他与这名唤白昊的胖少年相处得格外融洽,更感念白祁的救命之恩,莫名地想与他亲近,可大战欲来,自己又怎能躲在鹤园里苟且偷安,不顾疏影峰上众师兄弟们的安危?
一连愁眉不展了两日,便连平素里一贯缺心少肺的白昊也瞧出他有心事,停下手头的药不捣,贴来他身边问:“辰川,你在想什么?”
不欲将对方也卷进武林纷争之中,许辰川顾左右而言他:“你大哥医术这般好,如何就治不好自己的腿伤呢?”
“华佗在世不抵用,便是大罗神仙来了也不抵用,他不是走不了,他是根本不想走……他这不是腿伤,是心结!”小胖子使劲咬了咬牙,“其实他是……他是……”
对方忽然噤声,许辰川循着白昊慌慌张张的视线望过去,便见到白祁操纵着轿子,缓缓自门里出来。
许辰川微微发怔,自己虽在鹤园住了有些日子,可除却白祁为自己把诊问脉时能见一面,平时几乎见不着。
仍是一袭清雅白袍,只不过这回发丝未绾。这白袍轻曳、黑发飘飞之态浑似一帧绢本水墨,在桃花掩映下,愈显其清逸绝美,不似尘世中人。
有诗云,桃花浅深处,似匀深浅妆。
却是人孤单,花也孤单。
白祁不喜赏花,偏偏白昊又年少得不解风情。许辰川有时也替这一院桃花惋惜,暮春时节的桃花不啻盛年美人,当赏则赏,若再过些时候,可就该迟暮了。
更多时候他则惋惜于白祁,原因非是他不能行走。
釜内鱼,罝中鸟。
好好的一个人把自己活成那样,想来总不会太快乐。
似看出对方心中所想,白祁淡淡道:“你想留下,我不赶你,你若要走,我也不会强留。”
这人瞧不出半分活气儿,连说的话也毫无人味儿,仿佛自己的去留与他白祁全然无关,许辰川一颗心隐隐痛起,还强撑着一张涩然的笑脸道:“还未报前辈救命之恩,许某不能走。”
“不必唤我‘前辈’,只称我名姓便可。”
“前……白祁……”这名字本就雅致,如今由自己念来,唇柔舌软,更是好听,许辰川竟又高兴起来,“无论何事,但听吩咐,许某定会做到。”
这一愁一喜的变化全落进白祁眼里,他不动声色地问:“你当真要报答我?”
“自然是真的!”桃花眼里满是笑,口吻也愈显真诚热烈。
“好。”白祁面色不兴,稍稍沉默片刻,便道,“离这儿十里外有一座塞留山,有一种花长于悬崖峭壁上,寅末花开,卯初既谢,因其叶色秾赤花色纯白,故名曰‘红袍雪莲’,人言此花能治削筋断骨之伤,我也不知其言真假,你若不怕再死一回,便去替我取来吧。”
“我这就动身。”仿佛已看见对方能够自如行走,许辰川片刻不敢怠慢,当即起身。人还没走出几步,又回头给了白祁一个暖融融、光灿灿的笑,“你且等我回来,陪你一同赏花!”
第五章
“大哥,辰川去摘那红袍雪莲已经七天了,怎么还不回来?”
“许是走了。”
“辰川不是这样的人,他既答应了你要回来,纵然当真摔下山崖,只要留得一口气在,爬也会爬回来的。”
“那就是死了。”
“……”
白昊嘀咕一声,又迫于兄长之威,生生将后话咽下了。
白昊对待兄长自是敬畏远远多过喜爱,如若白祁不先开口,他便宁愿躲他躲得远远的——与这人说话委实难受,还不若共此一院寂静,两厢自在。
可这几日他倒觉得,自打那个长着桃花眼的许姓小子来了又走,自家大哥好似哪里就不对劲了。
这份不对劲,白昊是知而不得其解,白祁自己也早有察觉。
便说昨儿夜里忽然变天,外头是风凄凄,雨倾盆,他竟听着雨水敲打窗棂,在屋内枯坐一宿。
白祁自认这一生还从未真正挂心过什么人,这破天荒的头一遭,他挂心的却是院子里的几株桃花。
他并不真心想要那朵红袍雪莲,本意只想让那烦人的小子知难而退,最好索性就激他一走了之。须知道,莫说许辰川的武功也就将将尚可,纵是绝顶高手要攀上塞留山的峭壁也不容易。
当初救他不过是嫌闷时太多,找个由头打发时间而已,不承想这一救便黏上了一手甩不脱的糖——今天要泡桃花茶,明日要酿桃花酒,这小子幺蛾子层出不穷,分明铁了心地要与自己亲近。
偏偏他生平最懒得与人亲近。
便是对那人也一样。
听着窗外风雨摧折桃花的声音,错觉仍在那日的崖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