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端思索了一下那画面,立即打了一阵寒战:“你们做医生还真是可怕……哎哟,你看我们瞎讨论半天,知情人士反而一言不发。陵越,你也忒不厚道了,快快,给我们说几句,反正我和芙蕖也不可能给透露出去的。”
见矛头指向了他,陵越不得不开口:“我看你们讨论得挺好的,也就不好意思插嘴了。”
芙蕖问:“师兄,欧阳少恭的杀人动机究竟是什么?难道真的就跟新闻上说的一样,因为一些琐事?”
杀人动机?陵越回忆起案卷里公安机关给欧阳少恭做的笔录,看完那个笔录陵越才相信,公安宣教科的通稿还是写得比较含蓄的。
“他忘记了我的生日,我很生气。”
这是欧阳少恭给出的回答。
据欧阳少恭在笔录里交待,因为生日一事,他们吵了一架,晚上睡觉以后,他越想越生气,就起身掐死了百里屠苏。当时百里屠苏正在睡梦中,所以也没挣扎多久,迷迷糊糊地就被他掐死了。后来他把尸体放在浴缸里,用冰块保存好。等订好的玻璃柜运过来,他就把尸体放到里面,用福尔马林暂时保存着,等以后再作处理。
林端难以置信地表示:“这是00后的恋爱脑吗?我以为那对为一碗方便面离婚的90后小夫妻已经够别出心裁的了,没想到还有为了忘记生日而杀人的,还真是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啊!”
陵越看到这一段的时候,反应也是震惊的。他不能理解,一个35岁的社会精英,一个知名医师,会为了这么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去杀人,杀的还是处了7年的同性伴侣。可每次审讯笔录,欧阳少恭都是坚持这个说法,别的,咬死也不肯多透露半句。
反正,做案细节是详细的,犯罪过程也是清晰的,证据与证据之间都能互相映证,想要定罪,这些已经足够了。是不是有一个充分合理的杀人理由,有时候并不是那么重要。
公安机关已经做到了他们的份内事,他总不可能以犯罪动机不够合理为由,把案子退回去补充侦察。
却听芙蕖在那里说:“我就说,不可能那么简单的。这个理由,更蹊跷了,分明是想隐瞒什么……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是深爱他的,不然,不可能会把尸体放在房间里,还这样每日每夜的相对。你们没有看过一部电影,叫《三更之回家》,黎明演的丈夫也是这样,他掐死了自己患肝癌的妻子,然后把她在福尔马林里泡了三年,每天都细心体贴地照顾妻子的尸体,因为他相信他所做的一切能够唤醒沉睡的妻子。”
林端作了一个全身哆嗦的样子,说道:“被你这么一说都快成鬼故事了,我看你就是电影看多了,脑补得一出是一出的。依我看啊,所有的猜想都只是猜想,能说出真相的只有凶手本人。陵越不是这案子的公诉人吗,到时候提审的时候费点儿手段,问出来就不行了?”
芙蕖的表情是不确信的:“既然公安那边问不出来,换作师兄就能问出来吗?”
这一点,陵越也有想过。
他并不认为自己就一定能撬开欧阳少恭的嘴,查明真相。可说实话他又实在是好奇,这并不仅仅因为,百里屠苏是自己多年前的邻居。
对于一个案子,他总是希望能让它水落石出的。作为一名检察官,很多时候,做到程序公正就足够了,但无论怎么说,案件真正的意义还是在于实体的公正。这才是一切的本源,法律的终极追求所在。
一个人杀了人,犯罪事实固然重要,但犯罪动机也不得不考量。它不仅区分了罪犯的主观恶性程度,更是定罪量刑中,一个重要的酌定情节。为报复一个人而杀人,和为了拯救一个人而杀人,无论从情节轻重,还是从社会危害性上讲,肯定都是不一样的。人性往往是最复杂的,即使是杀人这种恶性事件,有时候你都不知道,究竟是因为爱,还是因为恨?
欧阳少恭,你的杀人动机,又是什么呢?
☆、初次交手
周一永远是最忙碌的一天,出去的人多,有限的警车又不够用了。陵越只能私车公用,自己开车去看守所。
刚出来的时候天只是阴沉着,结果上了路不久就下起雨来,雨点噼里啪啦地打在车窗上,整个人都莫名的烦躁起来。
看守所地方比较偏,位于琴川城东青岭山脚下,那边路还没有造好,还是那种泥石子小路,连日里下雨,坑坑洼洼,四处积水,车子在颠簸中颤悠悠地挪动,一不小心就溅起一地的泥水混和物,白色的车身已经脏污得惨不忍睹。
雨刮器富于节奏感地在眼前晃动着,这么龟速前行,离目的地还远得很。陵越开着车,思绪渐渐飘到了久远的过去。
大概是上初一那年,他住的那个大院搬来了一对单亲母子。他记得那个母亲叫韩休宁,后来在附近的街上开了一家杂货店。她带来的孩子才八、岁大,很少在人前露面,反正他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怎么见过这孩子,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而已。
直到有一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被几个大半的孩子围起来欺负,他看不过去,就虎下脸赶走了那些孩子,而那个被欺负的小孩蜷缩在地上,衣服上有脚印、泥土,脸上有青青紫紫的伤,看上去狼狈不堪。
他把他拉起,帮他收拾了一下衣服上脏污的地方,又掏出手绢把他的脸擦干净。那孩子原本有些瑟缩着,清亮的眼睛往他身上怯怯地看去。许是见他没有恶意,就乖顺地乱由他动作。
他摸了摸那孩子的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在哪里?”
那孩子却一言不吭。他无奈,挥了挥手打算跟他告别。没想到,等他转身欲走的时候,那孩子却拉住了他的衣袖,对他说:“我叫百里屠苏,陵越大哥,谢谢你!”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孩子正是自己的新邻居,那个很少露面的小孩儿。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
后来他上学的时候,身后就多了一条小尾巴。琴川的中学和小学是紧挨着的,虽然是同一条路,但中学生要比小学生上学的时间早一些。百里屠苏为了跟陵越一起上学,特地早起了半个小时。
陵越看这个小孩儿挺有意思,也没有反对他跟着。就这样,他们渐渐熟悉了起来。
再后来,有一回韩休宁就带了一堆礼物上门,跟陵越的妈妈套近乎。韩休宁说:“我家屠苏性格内向,从小没什么朋友,就是跟你们家陵越特别投缘。你们家陵越又懂事又聪明,听说还是学校里的尖子生,这么厉害的大哥,有空教教我们家屠苏啊。”然后从身后拉出那个僵着脸的孩子,一把塞到陵越的怀里。
陵越的妈妈被韩休宁哄得眉开眼笑,满口答应了下来。两个妈妈在客厅谈天说地,聊得投机;陵越拉起百里屠苏的手,来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之后,陵越的房间就成了百里屠苏的根据地之一了。
他在陵越那里,学会了看漫画,学会了打游戏机,还学会了玩扑克牌。陵越有时候也会想,韩休宁原来是想让她儿子跟自己学习的,自己这样,算不算是“误人子弟”呢?
慢慢的,陵越知道了百里屠苏家里的一些事,知道百里屠苏有一个坎坷的身世,导致他的性格比较孤僻。在学校里跟同学也处不好,在家还被附近的孩子欺负。
可陵越知道,百里屠苏其实很聪明,心地也很善良,他有时候觉得,自己若多一个这样的弟弟,倒也挺好。
不过,他们的邻里之谊也就只维持了两年多。当陵越上高中的时候,韩休宁搬走了,再过了一段时间,陵越家也换了新住址。
琴川这座城市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可却偏偏,他们几乎没有再碰见过面。
陵越办完手续到审讯室的时候,欧阳少恭已经在里面坐好了。
他背向门口而坐,身上穿一件白色短袖T恤,衣服外面套的是看守所那桔红色的囚服马甲,马甲后面写着硕大的“琴看”两个字,似乎不用这样简单明了的提醒就会让人遗忘此人的身份。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对来人毫无兴趣,听到门后传来的脚步声,一丝轻微的变化都没有。
陵越绕过桌子,在他面前站定。欧阳少恭抬起头,平静地看着他。
他比照片上要白净了一些。
这是陵越的第一感觉。
或许是因为在看守所关了几个月,让欧阳少恭的生活被得规律了,他的气色看上去不错,起码比在公安那里留下来的那几张憔悴无神的照片要好得多。这让他看上去更俊美了,精致的五官,卓而不群的气质,如果不是身上这件囚服和手上的手铐,他就是那种典型的社会精英,连同他说句话,都需要别人仰视的。
“欧阳少恭,我是……”
“陵越,好久不见!”
陵越怔住了。欧阳少恭叫出了他的名字,而且竟然用这样一种知已老友的口吻坦然地跟他打招呼,就好像他们从前是多么熟稔一样。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欧阳少恭轻轻地笑了起来,似乎觉得陵越这个问题十分可笑:“我们三年前不是见吗,陵检察官?”
陵越无言以对,隔着那么远地一眼,他居然就把自己给了。
陵越后来还是见过一次百里屠苏的,那正是三年前。
那一天他走出商场电梯口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转过头时,看到一个陌生的青年向他激动地挥手,一边叫着“陵越大哥”一边向他飞奔过来,还一把抱住了他。
他愣了半晌才认出来那是百里屠苏。
隔了十几年的时光,让一个瘦小文弱的小屁孩,变成了一个英俊阳光的大男孩,而且看上去还开朗了许多,那张面瘫的脸,会笑得这样飞扬。
青年掩饰不住欣喜之情,拉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他其实也很激动,可年过三张的人,哪怕再激动也不会表现得太过明显。他知道了百里屠苏现在是一名医生,他也告诉了他自己正在检察院工作。可惜两人的叙旧没有持续太久,他的同伴远远地叫了他一声,好像在等他过去。
百里屠苏朝那个人挥了挥手,说了一句:“少恭,等我一下,马上就好。”百里屠苏留了电话号码给他,让他一会给他拨一个存号,接着就急匆匆地走了。
他看到百里屠苏小跑到那人的身边,说了些什么,那人伸出手揉了一把屠苏的头发,屠苏笑了起来,伸出手往那人腰上挠,他们打闹了一会,说说笑笑地离开了。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欧阳少恭,其实隔得比较远,他看得不太分明,只知道那是一个身材修长、五官分明的男人,年纪应该比百里屠苏要大。
他没有见过两个男人在一起的画面是如此和谐,他当时并不知道屠苏和欧阳少恭的关系,可就是那样远远地看了几眼,陵越就知道,他们是相爱的。
有三样东西不能掩饰:喷嚏,贫穷,还有,——爱情!
他犹豫了一下,并没有第一时间给百里屠苏拨电话。也许是百里屠苏的变化,让他心里有一种微妙的感觉,小时候那个怯生生的男孩已经一去不返了,这个如今会笑、有一个亲□□人的百里屠苏,同从前那个小男孩,已经有了天壤之别。过去的情谊,仿佛已经随着尘世的岁月隔起了一道巨大的屏障,再也回不去了。天意似乎也是不让他们再来往,那天下午他就丢了手机,也丢失了唯一能够联系到百里屠苏的方式。他就这样跟百里屠苏擦肩而过,而再度“重逢”,却是等到了他的死讯。
欧阳少恭的声音把他从回忆中拉了回来:“他后来还挺伤心,说你怎么没有给他打电话,念叨了好几天,磨得我耳朵都生茧了。”
“我手机丢了……”
欧阳少恭叹了一口气:“看来这就是缘分吧。”
这样的对话,倒好像真是只是寻常朋友的嗑叨。欧阳少恭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突然让陵越觉得有些生气,他怎么可以这么轻松?好像根本没有杀人这回事,那个阳光帅气的大男孩就这样生生变成了泡在福尔马林里那具黯淡发黑的躯体,他看到的时候心都在抽搐,而他居然还能这样态然自若?
陵越敛了敛神色,语气开始严肃起来:“废话就不多说了,我是这个案子的检察官,想必你已经知道了,接下来我问你的话,都要一五一十的回答,你的态度会影响你的量刑程度,听清楚了没有?”
欧阳少恭淡淡一笑,扬了扬眉毛,眼中透出一股嘲讽之色:“陵越,我不在乎会不会被判死刑。你如果用量刑来威胁我,那么我告诉你,不用有任何效果的。”
果然,陵越接下来问了几个问题,欧阳少恭都是一付爱搭不理的态度。陵越终于沉不住气,把手中的笔往桌上狠狠一拍:“欧阳少恭,你究竟想怎么样?”
欧阳少恭又笑了起来,好像对这样的恶作剧很开心。他叹了一口气,佯作伤心的样子说道:“唉,好不容易碰上熟人,却摆起一付官架子,何必呢?屠苏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大家叙叙旧,聊聊天,不好么?”
陵越心里冷笑一声,杀人犯他见多了,这么不当回事的还真的不多。不过,如果心态没有扭曲到一定程度,又怎么会做出这种事?屠苏,你怎么会爱上这种人?
陵越强忍怒气,平静地说:“好,你说是聊天就聊天。那你能不能告诉我,屠苏死的那天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公安的笔录里不都有么?问了一遍又一遍,你们也不嫌烦?”
“这是程序,请你配合一下。你不是说我是你的朋友么,对待朋友就不能多几分耐心?”
欧阳少恭很无奈地轻叹一声:“在我生日的前几天,我就提醒过他,他说他会给我一个惊喜。结果到了那一天,却什么都没有,就这么被他给忘了。那天晚饭的时候,我就跟他吵了起来。”
……这些都跟他在笔录里说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