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就公西本人而言,他倒是有些感谢沈夜等人惹出的这许多事情。
公西作为存活近万年的大妖,随心却又谨慎地活着,对其所能占有的一切皆是横征暴敛,自私至极。
但这才是上古生灵原本的面貌。
☆、八、生之事 其之初(已修)
故事完成了酝酿,就会迈向结束。等待着落幕的故事促使沈夜不得不与公西做了交易。
便在龙兵屿上的那一日,沈夜答应公西,拿出部分五色石回馈公西,但他也要求二十年后,五色石方能现世。
对沈夜来说,二十年,足以使一切尘埃落定。
“三十年。”公西似是看出了沈夜的顾虑,皮笑肉不笑地摇着扇子,将五色石现世的年份又加了十年。
他道,他也不想被旁人瞧出海市与流月城的关联。
至于留在海市的那一枚矩木枝,沈夜本想取回来,公西却不允。沈夜便只能任其留在海市作为交易的“信物”。
而公西要做的,一则为保守秘密,二则是将假消息传入下界,干扰天玄教的判断。
除此之外,公西还做了一件意料之外,又令沈夜震惊不已的事——他替百草谷与各路修仙势力“找了些事做”。
1、
中土秦皇陵忽生异变,百草谷奉命镇守皇陵,玄天教、太华山与天墉城亦派遣人力前往相助。这一守则是十数年,百草谷已没有余力调查捐毒异变。
秦陵事变是否为公西所为,沈夜与瞳心中尚且存疑。他们也曾遣人探听事由,也只得到一个真伪未定的消息。
秦陵之变与魔界有关。
但总归与公西脱不了干系。瞳想起与捐毒事变后,公西便是寻着魔气找到了龙兵屿。如此看来,他和魔界也脱不了干系。
公西那一番举动,既是投诚,又是示威。
即便后来又与公西有过几次照面,沈夜仍然摸不清公西的来路实力。公西则借这一事向沈夜表明,他有干涉世间诸事的手段。他可以成为沈夜的助力,亦不惧怕与沈夜为敌。
此外,沈夜也曾派遣祭司悉心调查海市。那里果真是一个什么都能卖的地方。不止卖法宝,也卖妖物与人兽。商品与买主之间没有贵贱之分,只有强弱之别。
但有趣的是,海市中皆流传,乐坊坊主琴筝就是公西的心上人,她是一条有千年修为的蛇妖。这位琴坊主确为公西所言,曾经是海市博卖行中一具待出售的商品。
瞳觉得此事有些矛盾。公西彻底将弱肉强食的上古法则贯彻到他的生意经中,买主即是强者,商品本该是弱者。然而,作为强者的公西却爱上了他的商品。
除却“不合逻辑”四字,瞳再也找不到别的字眼来形容公西。
后来,瞳察觉到:世间万物生生灭灭,千秋万代。公西却活了太久,看尽旁人的千秋与万代。那千秋万代都如出一辙,了然无味。
这样一只妖物,实力强过世间俗物,却又不敌上古诸神。他不喜伏羲一系化身为天地的法与理,自己又不够格去化身为法与理。他所能做到的,也只剩随心所欲,而又微小谨慎地在这世间,经营着海市这一方国土,追逐着些微的乐趣活下去。
譬如他的生意经,又譬如他的心上人。
他与沈夜结盟,又或许是他想看看神族后裔如何挣扎求存,又如何在世间掀起腥风血雨。
“我族与公西虽同为上古遗留之物,也皆有着占有掠夺的天性。不过……我们与他并非一路人。”
那一日,龙兵屿上,公西离去后,沈夜如此说道。
像是心虚一般,继而他要求瞳向华月隐瞒交易一事,只说是矩木枝不慎落入了公西之手。至于二十年后……
瞳了然。二十年后,沈夜定然永远不必再为烈山部操心了,哪管它洪水滔天。
于是瞳接道:“尊上与他的确不是一路人。”
那时瞳想,公西只为了一己的乐趣而活。而沈夜背负着一族,活得无甚乐趣。如此,公西与沈夜不是一路人,或许它与砺罂更能谈得来。
但这一点瞳到底没有说出口,彼此都是满手血腥。同为作恶,他们与伏羲诸神、他们与砺罂、他们与公西……没有谁比谁更善良。
所以,那一日发生在龙兵屿的事情仅仅是:烈山部人为求生存而在下界残害生灵,这导致捐毒事变后,残留在捐毒的线索让一只大妖看出了端倪,又在因缘巧合下找了主事者。继而又有诸多种种,让他们在与公西的对持中落了下风,不得不暂且受制于人。
由此,公西是将一份更为混沌也更为沉重的“为恶”展现在他们面前。
无论是烈山部人还是公西,皆是持着“恶”于世间奋力拼搏。弱肉强食,即为弱者服从强者,强者却并不会眷顾弱者。
因而,即便是合作,也势必要分出强弱。
如果可以选择,沈夜自然不愿与公西交易。世间追求的强大并非只是术力上的强悍,也有对时势的控制。若是落了下风,也便只能如那一日那般,把柄落在公西手中,不甘不愿地成就了交易。
虽是落了下风,但瞳也不会同情自己。不管什么理由,为恶便是为恶。为了部族延续也好,为了一己私欲也好,不同的目的造就同样的结果。
这就如许多年后,有一名金瞳少年有趣而微妙的形容——杀猪不成反被猪拱。用在那一日倒也贴合。
于是那日,待公西大摇大摆离去后,瞳打量了沈夜许久。
自作虐,总归怨不得旁人。事实又从来不会被任何虚幻动听的语言遮掩。这一点瞳向来清楚并且能够接受。但他觉得沈夜或许不太能接受。
果然,许久后只听得沈夜轻声道:“瞳,你看,你我皆为恶人,便也只能丑态毕露地沉浮于世。若是坚持不为恶,也不至于落到受人挟制的地步。”
“若是不为恶……么?”
瞳沉吟着,还未来得及作答,又听沈夜忽是咬牙切齿。
“若是不为恶……本座又怎能容得下那人独善其身!”
沈夜口中的“那人”虽是出现得有些莫名其妙,却让瞳很是松了口气。
而后瞳又觉得,沈夜此时想起谢衣也并非不能理解。若此刻族中还有一人能够秉持不为恶,亦不姑息恶的信念,到了今日的田地,那人便能理直气壮痛斥沈夜将烈山部引入了危险的境地。
如此,沈夜心里或许会好受些,然而他已经亲手抹杀了那一份可能性,便也没人能斥责他。
对也好,错也好。每一个后果都由他自己承担,没有人能替他思考。
思及于此,瞳觉得沈夜定然是有苦难言。但幸好,沈夜仍然恨谢衣。
八十余年来一如既往地恨着,恨到了即便自食苦果也要将他的做法贯彻到底。
过了片刻,沈夜唤道。“初七。”
“……”
瞳明白,轮不到他去安慰沈夜了。沈夜已有他自己排遣的方法,这样也不错。
初七亦现出了身形。“属下在。”
沈夜看着他,心中应还在翻江倒海,目光倒是极柔和。“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属下为主人的利刃,愿替主人除去公西。”
“你敌不过它。况且,杀了那只妖物也不会对事态有所助益。本座是说……今日之果,是由昨日之因所铸就么?”
“今日之果,昨日之因……”
初七沉吟着,只思索了片刻,笃定道:“昨日之因虽成就今日之果,但这只是过程,并不重要。”
此时的初七,与沈夜很相像。那冷硬而自信的姿态,便让瞳忽然明白了,沈夜八十余年来“孜孜教导”的成果。
原来如此。八十余年的朝夕相对,让初七将沈夜的姿态学到了六成。剩下那四成,恐怕比沈夜更为冷硬。
如今的初七,不仅是一名的暗部,恐怕也是一抹比沈夜更像“沈夜”的影子。
瞳又想到以前的谢衣,这还果真是——不管他变作哪等模样,长成哪种性子,都是沈夜期待的结果。
沈夜的目光愈发柔和。“不错……这的确只是过程。多余的念头只会让利刃的锋锐变钝,不止是于你,于本座也是。”
沈夜闭目,再度睁开时,面上烦闷与不啻已全无痕迹。
过程不重要,他一直追求的是结果。
他转过身,向着新城的方向而行。海风吹得黑色祭袍猎猎作响,宛如一双展翅的黑翼。
初七也再度隐去了身形。他一向懂得,如何在不该他开口的时候,将一己之躯淡化成沈夜的影子。而瞳知道,初七会继续忠诚地守护在沈夜身边。同其他人一样,将决策权交到沈夜手中。漠视过程,等待结果。
而沈夜……他允许初七跟随,也期待他一直跟随下去。
瞳则没有跟随上去,后来他迎着海风坐了许久。
便忽是想起许多年前,是谁曾说过一句——“大荒西处有一座海岛,古时习俗是年长者将年轻人置于羽翼下,悉心交授学问与技艺,其关系却并非师徒。”
他忽是有些明白。
百余年前,沈夜将谢衣置于羽翼之下悉心保护。百余年后,初七仍潜身于沈夜羽翼之下。
情之所钟,是沈夜始终将谢衣放在身边。
无论他心中如何恨谢衣,如何细较谢衣与初七的不同。但对他而言,初七仍是谢衣的延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