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儿惊呆了，但是回头一看师父红着眼睛、紧紧攥着手心的样子，他却觉得越发心酸。师父在王爷榻边守了整整三天，几乎滴水未进，现在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对王爷下这么重的手，庆儿都不忍心去想。他看了看一个难以置信，一个后悔不已的两人，识相地离开了屋子。
我僵着脖子看他，却发现茗箜的样子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的憔悴，胡子拉碴的，好像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他的手劲极大，一瞬间的疼痛之后，脸上火辣辣的发麻。看来这一次，茗箜是真的生气了。
我伸手想去碰自己的左脸，却被他拉住了，只一瞬，他又松开手，往桌边走去。拧毛巾的声音传来，水滴进铜盆里，破碎又无序地打破了沉重的气氛。茗箜坐回床边，伸手过来，将我的头发撩到耳后：“会痛。”
热热的毛巾敷上脸颊，有一瞬间的疼痛，我“嘶”地吸了口气，他的动作立刻轻柔了很多，细致得一如平常，但是他的沉默和脸上的严肃宣告着，他并不是原谅我了。
我垂下眼，嗫嚅道：“对不起，茗箜，我错了……”
“你没错，你情比金坚，怎么会错呢？”茗箜的声音不冷不热，却字字句句控诉着我的心。听他提到这个话题，我心里一酸，又掉下眼泪来。他的手停住，似乎若有若无地叹了一口气，随即将我抱进怀里，“以后不要这么冲动了，你这样对待自己，落雪会高兴吗？还有，你除了落雪，就什么都没有了吗？我呢？北帝呢？先帝留给你的责任呢？你就忍心抛下这一切，永远无知无觉吗？……算了，我知道你很伤心，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然后把过去渐渐放开。”
他说的没错，是我太自私，以为死亡能够带走所有的痛，但是真的到那一刻，才发现人世间似乎还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完成，还有人需要我珍惜。
那个一直不断呼唤我的声音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闭上眼，我在这短暂的安宁之中作出这样的选择，好好活下去，努力地带着落雪拼死也要骗我的心情，活下去。将所有的委屈痛苦全都化作此时的痛哭，让落雪和自己短暂却刻骨铭心的五年时光随着这一场眼泪埋葬在心底。放在枕边的玉珏发出温润的光芒，却没有人看见。
虽然还是痛着，但是这一次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加上茗箜的一巴掌，总算是让我清醒了一些。去朝中见清雪的时候，我第一次打心底里对他产生了一丝佩服，他如今比我坚强不知多少倍，穿着庄严的衣服，行止都能一如寻常。
我这一昏睡就是三四天，离中秋不过十天了。在书房等着他过来的时候，茗箜跟我讲了孩子的事和清雪的打算。
“带孩子去江南吗？即使知道孩子是白素素的，他也忍心让孩子跟着我们走吗？”我有些难以想象清雪的决定，他不想和孩子在一起，亲自看着他长大成人么？
过了一会儿，总算是下朝了。清雪和映雪一起走过来，身后跟着个宫嬷嬷，怀里抱着的正是灵雨那天托我照顾的孩子。小家伙正睡着，只是似乎胖了些，想来清雪也对他花了不少心思。
“坐吧。”云清雪撇了一眼凌雪的手，袖子下还隐约可见白色的绑带，却没说什么，只先嘱人准备些清淡养身的食物。
倒是映雪直言不讳，径自拉起了凌雪的衣袖，微微皱起眉来:“真是傻瓜，何必这么伤害自己的身体呢，现在走动也没问题了么？”
我一愣，点点头，下意识缩了缩手臂。茗箜不着痕迹地挡在了我的面前:“影王爷，凌雪的手尚不能取物，请允许在下坐在这边，也好帮他夹菜。”
映雪凤目一挑，若有所思地扫了茗箜一眼:“这护犊子的，我还是挪一挪好了，肃霜，咱们回去以后，你也喂我吃好不好？”他半带着调笑的语气，却没有恶意，无端遭殃的肃霜脸一红，只是因为皮肤偏黑看不出来。
云清雪也笑了:“难得一聚，你俩感情倒越发好起来，都在这儿秀恩爱了。”
“还是要珍惜眼前人啊，以前臣弟不明白，但是现在真的很幸福也很自在。”云映雪一脸满足，比起初见时的锋芒毕露，不知道温柔了多少倍。
这左右一闹，倒把孩子给弄醒了，一睁开眼睛便开始哭闹，声音却没有一开始那么清澈响亮，倒像是哭了很久的模样。
那嬷嬷神色紧张地看了看周围的几个大人物，又是哄孩子又是告饶，弄得手忙脚乱的。云清雪看不下去了，伸手抱过孩子，咧着嘴逗孩子笑。“你先下去吧，连个孩子都照顾不好。”他冲那嬷嬷斥了一句，倒是颇有几分威严。但是一转向小娃儿，就换上一副幼稚至极的笑脸:“怀素，不哭不哭，怀素最乖了。”
云映雪本想建议大哥再纳妃，一听这孩子的名字就立刻闭上了嘴。他还是放不下白素素，就算百官否决追封素素为后，就算有人质疑这个孩子，他还是丢不掉。
“清哥，孩子不哭了，他也是喜欢你的，你忍心与他分开么？”
“孩子么……总是会长大的，我其实是有私心的。”云清雪苦笑一声，“我是皇帝，却失去了太多东西，我是真心爱过素素，所以我不想让这个孩子像我一样被命运变得无力而悲伤。我想让他自己去选择。”
“为什么不在宫里……”
“百官一直在施加压力，要求广纳妃嫔，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够硬撑多久。我怕万一那些瞄着国舅国丈位置的人急起来，会伤了怀素。”他轻轻点了点孩子的脸，“江南富裕，气候亦宜人，有你们照顾着他的生活差不了。到他记事，每年带回京城，让咱们父子聚上些时候，也就心满意足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中秋
十天之后，云清雪在宫中宴请群臣，摆下流水筵席，也顺道请了轮尔和灵越的小皇帝一众人等。平安自然也来了，一出现在大殿上，就像以前那样自然而活跃地说：“本王妃想要与雪灵王爷同坐。”
她坐在我身边来，倒让我平白受了逍遥王爷一记眼刀，我无奈地摇摇头，心里百般羡慕着。平安轻轻拉起我的手：“你还好么？”
她眼尖地瞥见我手上的伤痕，倒吸了一口冷气，愕然地看着我，皇甫佑也收了脸上的表情，微微皱起了眉头。我收回手：“平安，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我会难过的。我已经没事了，就算没有落雪，我也会好好活下去，重新找到自己活着的意义的。”
“但你还是会伤心，不是吗？不要太逞强，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讲，好歹我也算是你的朋友。若是心情憋闷了，就撂下那些俗事，去灵越找我，我带你去白蝶谷，去苗疆的圣境，去海南我住过的桃花院落，看到那里的风景，什么烦恼都会消失的。”平安拍拍我的肩膀，“听说你要去江南，到时候我跟咱们小皇帝说一声，让四方城的守卫随时随地都可以放你去苗疆玩。”
我看着她热情的笑脸，心里也顺畅了不少。一回身，茗箜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盘腿坐下：“见过逍遥王爷，逍遥王妃。”
“你是……”
“这是我最好的朋友，茗箜，他也是个大夫。”
“啊！你是那个……医圣茗箜！！真是久仰久仰！之前一直听到阁下的声名，到如今才得一见，没想到是个如此清俊的少年人，真是年轻有为。”平安兴奋道。
茗箜微微红了脸：“不敢不敢，若不是因为凌雪，我也不可能有此薄名。”
我撇了撇嘴，笑道：“是是是，我总是生病，一生病就找你，这才让你医术大有进步，真是，我是被你的药喂大的么？”
茗箜说不过我，只好无措地跟我道歉。平安看着突然笑起来：“看着你们这样，突然想起咱们门里的一帮活宝了，你能开开心心的，我这个朋友也放心。加上有茗大夫照料着，一定能很快好起来的。”
宴会进行到一半，云清雪着人将怀素抱了出来。孩子见到这么大场面一点也不怯场，骨碌着大眼睛到处张望着，比起前些天似乎又白胖滋润了不少。洪侍官抱着孩子，站在了阶下，云清雪从锦盘中取出一颗玉珠，戴在了孩子的颈上，然后扬声道：“此子乃朕之长子怀素，乃朕之贵妃白氏所出。雪灵王爷。”他看向我，我走到殿中跪下。只听得他道：“今，朕封雪灵王爷云凌雪为南王，执掌云江以南，统领南军，不必诸事求问于朝。另，准许南王招贤臣辅政，世代袭承。此子……过继为南王世子，同往江南养育。”
众人哗然，我也大吃一惊，疑惑地看着云清雪。本以为他只是让我帮他统领南军，但是现在看来，倒像是与我分河而治。还有这孩子，要让他成为我的儿子么？
他抱着孩子走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凌雪，我把怀素托付给你了。”
怀素似乎是知道了什么，在云清雪的怀里挣扎着哭起来，一双小手紧紧地抓着云清雪的衣襟。殿上一片寂静，只有婴儿的啼哭声异常地响亮，却衬得越发寂寥。云清雪微红了眼圈，我想再说什么，他却轻轻摇摇头，强硬地将孩子拉离自己的怀中，放在我手里，随后长袍一卷，转身重新走上那高高在上的、寂寞的龙座，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平身吧。众臣贺。”
我站起来，抱着孩子转过身，便听见群臣齐声道：“恭喜南王，恭贺世子。”声音如同浪潮一般涌来，未必带着感情，却让我如鼎压身。这样沉重的担子，我一个人真的能够担负得起吗？落雪，我该怎么办？
…………深秋蝉声萧索，中秋之夜，圆月当空，清桂传香，我没有回自己的雪灵王府，而是去了两王府。这一次，这里是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福伯跟着我去了新府，带着三只小猫，雪雪在我上次离开后不久就走失了，哪儿也找不到。
人家说，猫儿狗儿这些动物，绝不会死在家中，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时候，便会离开家，找个自己的坟墓。没有亲眼见到他们死去，珍爱他们的人就会觉得，他们只是出去旅行，说不定哪一天，会突然再出现在自己的面前。或许对我来说，这样想着的时候，心会不那么痛，或许还会有那么一点点的侥幸和期待。
抬起头望向天空，月亮太亮，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弯起嘴角：“落雪，你说过，人死了会变成星星，那么如果没有星星，是不是意味着……”
茗箜静静地站在身后丈余之地，望着庭中人的背影，月光弥散，将他笼在其中，他就那样仰着头，好像月中仙人，将要飞身离去。茗箜微微低下头，看着怀里的孩子：“怀素啊怀素，你说茗叔叔还是应该满足他的愿望，才能够将他留在人间吧。”还有两个半月，他就该功成身退，从凌雪的身边走开了，就允许他在这短短的两个多月时间里，学会放弃凌雪吧。
“凌儿，夜深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呢？快快，方才在席上未曾吃饱，咱们几个已经在你府里摆上酒桌了。”轮尔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他一马当先冲过来，身后跟着龙应泽和明远。
我有些好笑：“龙太医和明太傅这会儿才算是逃出了生天。”
两人一愣，但随即意识到我的所指，都闹了个大红脸。龙应泽瞥了茗箜一眼，道：“没想到灵君现在倒是伶牙俐齿了不少，我那小徒儿肯定是任君使唤了。”
“我也想让凌儿随意使唤。”轮尔腆着脸撒娇，众人抖落一地鸡皮疙瘩。说说笑笑地往回走，我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门扉，在心里轻声说了离别。
“今天咱们不醉不休。”
“凌雪，少喝点儿，你身体还没好全。”
“茗箜不许抢我台词！”
“哈哈哈……”
“啊，前面的是……姬丞相和云公子？！”
“什么？！在哪儿？！……灵君你骗人！”
…………“小姐，这会儿街上热闹着呐，咱们陪着您出去逛逛？”霄儿轻声问道。
素衣的女子坐在梳妆镜前，伸出纤白的手，抚上脸颊，那张脸娇丽如昨，却满面愁容。她弯起嘴角，镜子中模糊的影子也弯起嘴角，似乎只有在镜子里，那笑容才看起来自然些。她摇了摇头：“罢了，罢了，我有些累了，想睡了。”
“小姐，可是……”
“茹儿啊。”
“娘。”女子站起身来。那刚刚进来的中年妇人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道：“茹儿，你这一直待在家里不出门，又皱着眉头，也不是个事儿。娘正好要去街上定些绣品，你便随娘一块儿出去走走。”
“娘……好吧。”她一点头，霄儿便将连帽斗篷给她披上了，帽子一戴，容貌便被遮去了大半。易夫人看着自己的女儿变成现在这样，无声地叹了口气，但是易笑茹一看向她，她便扬起笑容：“走吧。”
走上繁华似锦的江南街道，易笑茹却不像以前那样高兴，在她眼里，这城是空洞的黑白荒景。易夫人暗自直摇头，只能带着她左转右转，尽往人多的地方走。易笑茹欲言又止地看了看自己的母亲，却没有反驳她什么。
但是当她被霄儿诱拐上传说中的姻缘桥时，却遇见了一个许久未见的熟人。那人静立在桥上，双眸看着桥下的灯河，没有像以前那样总穿着一身黑衣，而是换了一身青竹布长袍，不知为何他也没有带着随身的大刀，在不认识的人看来，挺像个读书人。
易笑茹停下了脚步，将帽子摘了下来，喊了他一声：“许大哥，好久不见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将离
繁华的街道，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有的人欢聚一堂其乐融融，有的人形单影只寂寞飘摇。易笑茹微微抬起头与桥上人对望，他们曾经在紫澜后山的小屋里一同度过了普通而安宁的时间，如今时过境迁，两人竟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再次重逢。
笑茹喊了这一声，却不知该接什么了。她往前走了几步，走到他的身边才停，双臂撑在桥栏上，望着桥下风景。霄儿识趣地退到一边，被易夫人的贴身丫鬟轻轻一拉：“那人是谁？”
“我也不知道，但是看来是小姐认识的，难得小姐肯主动和人说话，反正不是坏人，又何必管他。”霄儿说完，手指放在嘴前作了个噤声的手势。
那大丫头细细看了看许长山的脸，复道：“你在这儿好生等着，别让小姐被人欺负了去。我先陪夫人回去了。”
“嗯，你只管去。”霄儿挥挥手，将人打发走了，才重新醒着神儿往桥上看去。
许长山一眼便认出喊自己的是谁，“近来可好”的问候在看见她苍白的脸色时咽回肚子里。之前宫里发生的事情，他也有所耳闻，这个无辜的女孩子早已经不是当年娇娇柔柔、单纯快乐的模样，在经历了那么多生离死别，任谁都扛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