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苦思冥想很久,突然想到今日刚结束的大宴,浑身一个激灵。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郑重搬出我仵官王第三白客的身份?白客的身份非常敏感,甚至可以作为继承人来看待,但虽然第一白客何迥异身死,可第二白客迟溶还在,可是如果在第三白客身上再加上一个身份呢?一个……姻缘的结果,遗孀的身份?
我浑身发凉。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时候,女神已经安排好了所有的后路,为宫妆,为迟溶,为……我。
“易恕!”
我猛地抬头,那一刻有一条通路传来声音,随即这个小空间透过了一丝光,头顶劈头一根横梁砸下,我被狠狠推开,等我再次抬头,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概念,只见到尘土飞扬间,女神贴着我的脸,兰麝冷香混着胭脂的味道,她微微叹气:“你这孩子,我都玩通关了,你还原地蹲着啊。”
我眨了眨眼,忽然伸手用力抱住她。
女神却轻拍了拍我的背,示意我放手,我越过她的肩看向后面,居然还跟上来了两个宿妆堂的杀手,看来这两个也不是省油的灯,虽然有女神的指引,但能在那种考核下活下来的,也是绝顶的人才。
“班主,下一步路?”其中一个画着净角脸谱的人低声发问。
女神在这逼仄的空间站起来,摸了一下旁边的墙,漫不经心道:“九年了,我已经忘记哪条路才是正确的通路,你们按原路返回吧。”
两个人沉默良久,最后那个净角鼓起勇气道:“班主,您能不能再想一想?”
“你在说什么?”女神冷冷看向他。
“班主,我们是走不回去的……”
“你在说什么?”她又重复,仿佛是上一句的翻版,几近一模一样。
“班主,求您了……”
“你在说什么呢。”她漫不经心抬起手,猛地将手中的两支用过的针剂筒刺入自己的耳朵,在一片寂静中,有鲜艳的血迹缓缓淌了下来,流入她的脖颈。
“抱歉,我聋了,刚刚证实。不过有什么事我也懒得再听了,现在按我的意思,滚回去。”
我震惊地看着他,头脑同一时刻仿佛雷劈。
她没有笑,在这个她全然一手布置的局中,她还在演戏,而饰演的这个角色,在这种情况下,不会有笑容。
在达到自己目的的同时,居然连表达情感的方式都没有。
… …
宿妆堂没有人敢冒犯“妆字”班主的威严,更是在池佼社这个他们心目中的迟家家主死亡之后,滴尽妆就是他们的主君。
我看着那两人即便满心悲哀依旧朝着原路回去,忽然看向女神:“拌面,他们真的能走出去么?”
没有回答……她是真的听不见了。
而下一刻女神忽然回头一笑:“你知不知道,其实九楼这个地方,是个祭品台子?本来妆字考核没有这一条路来到这里——走错路的结果你也看到了,这横梁掉下来,砸死你不成问题。”
我茫然:“拌面你难道要我殉情?”
女神借着头顶上丝丝缕缕的光,慢慢道:“这座古楼七年前被小型翻修过一次,几千根铁柱,看起来坚不可摧,但是整座楼只有一处缺陷,只要音量实现共振,找到那个脆弱的部分,就像应力打入石头一样,很快会倾覆整座楼。”
“我不懂力学。”
“《芙蓉扣》是我师傅写的,音调和技巧都是按照一个男旦的要求,我可以压低成男人声线,在这个基础上拔高,所以就算那些戏曲大师也发现不了我的性别。但是下阕《合欢漏》是我自己撰写,必须由女旦才能唱出,而就算溯世五大花旦功底和天赋未能企及。”
“我不懂戏腔。”
女神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气息萦绕:“易恕,不要跟我说你还不明白我的意思,我听不见了,你也不用多费口舌狡辩。”
我整个人都茫然了,除了紧紧抱住她,我没办法思考任何事情:“事情是怎么会到这一步的……你是怎么让自己走到这一步的……”
女神只是微笑,她的世界已是一片安静,再听不见只字片语,她重复道:“十秒之内,放开我,滚向任何一个通道,你都可以出去。”
“我不……”
“还有五秒,我也可以扔你。”
“你没有力……”
“还有三秒。”
“滴尽妆!”
她猛地扯开我的手,一个甩身将我推到前方,随后一声高亢带着数次冲击波的尖啸在这逼仄的空间炸破!
什么东西轻微破碎的声音。
黄粱木轰然坠下,溅起一地尘埃!
在那隔绝生死的黄粱木那一侧,她一如既往微笑,面容清绝,意态从容,懒散地靠在一边,露出一个此生此世我难忘的笑容,灿烂一生的光华:“打开手机录音,这将是我此时最后一曲《合欢漏》,也将是世上唯一惊世著作。”
我泪流满面从缝隙中探出手,她却将我回绝,只是淡淡说:“我答应带你去珠峰的,那是个好地方,很漂亮,也很遗憾,原本我给自己准备的墓地,就是那里。”她似乎在摸索着什么,半晌,终于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递给我一柄圣檀木的掏耳勺,仵官王令,是她最随身的刀剑,“带珠古去吧,然后把它埋在那里。”
我嘶声力竭:“我不要去!我不要去!你自己去!你有本事自己去!”
“我听不见你说的话。”
我嘶吼起来:“你出来啊!你跟我走啊!”
“我说了,我听不见啊。”
“我让你跟我走!我不要你死……我不要你死……求求你不要死……”
“我什么都听不见。”
言语之残酷,不亚于跟池佼社说的那一句我不爱你。
我将额头磕在黄粱木上,硬燥的树皮划伤了我的额头,血混合着我的泪流淌在我大张的嘴里:“你怎么能这样……滴尽妆你……”
“乖孩子,记得要一直跑,你将是新的仵官王。”她笑容似乎下一秒就无法维持而崩溃,“所以就要像天险缆车那次一样,不要管我。”
整座古楼都在剧烈动荡!
“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曾经那一曲红遍大江南北的《芙蓉扣》的《钗头凤》起声,惊艳了岁月,抚平了光阴,尘埃弥散间,那个绝代风华的妆女神浓妆妖娆,却又清冽如酒。
她仰望着古楼之顶,乌浓的眼睫如黑羽,如同我初见她的时候,她从宿妆残的顶楼伴随红纱落下,明艳又悲黯,洒下风情万千。
我泪如泉涌,转身离开。
“独酌瘾,难怅景,往来曰破茅檐酩。孤身晾,今宵眠,不堪犹醉,那时然弘。纵、纵、纵!
仇需候,别难就,夜雨滴尽三千漏。斑驳酿,浑浊香,京都长誓,何言坟冢。重、重、重!
白衣卷,佩里雪,吹萧则为衣冠敛。邰秋岁,何期回,今生弃楚,来世偿抛。报、报、报!
鬓边创,颈留戗,筑中为故霜天将。流云散,清风局,九千荼满,朝夕作袍。缪、缪、缪!”
黄粱木一根接着一根,在这绚丽的唱腔之下崩溃砸落,尘埃四散。
我听见遥远的拍子声,一声一声,悠长清雅。
她在默默倒数着自己的生命,冷静的,从容的,漠不关心的。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晓风干,泪痕残,欲笺心事,独语斜阑。难、难、难!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瞒、瞒、瞒!”
起声唱腔再度拔高!
这完全陌生的词谱,却高唱出舟过万年的凄厉,那一曲《合欢漏》竟是如荆棘鸟一般充斥着万劫不复的血啼。
这最后的一首绝唱,蕴含着那四年的痛苦,这九年的愤怒,如同妖魔的悲鸣,在这翻天覆地的坍塌中抨击着整个天地!
“知交曲,枯荣惧,且尽尘缘无所欲。几疏狂,越贪光,轻弹雨迹,眉间无殇。伤、伤、伤!
烹茶调,荏苒料,芳情再难委以笑。近清绛,千年香,穿梭百丈,无处说捺。那、那、那!
凝眸处,蒹葭祝,不朽万古长空固,饮屠苏,渡巫溯,金戈铁马,把酒邀户。孤、孤、孤!
兴亡有,癫狂拗,图穷霁月扶乩流,殁曾俎,愿来否,难知缟素,踏破流骨。哭、哭、哭!”
光风霁月,长空万里,我扫开了一切的尘埃,将古楼抛在身后。
那一声尾音,冲破了无数横梁屋檐,刺透了整个时间空气,划裂了遍天乌云雷雨!
世间所有声音都无法达到那一次的震撼,绝死之时的悲鸣,用尽全力的疯狂!
天地共震!
下一刻,宿妆残最高处的衡量木在这声波中猛地砸下!轰然一声响后,最后的声音被霎时掐灭,一片安静。
寂地一般的恍若隔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