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青辞算是明白了，这士族之人压根就不是想坐实对他的种种污蔑，而是胡搅蛮缠，一点一点网罗污点，意在以士林声势将他毁却。
知晓了这一点，他不禁失笑。
“我与刘无翳相识于牢狱之中，至于我为何入狱，陛下知晓。”
他瞥了一眼眼神微滞的皇帝。
“而且，彼时，方才是今岁初冬，不存在南学政你所说的‘贤人为我君子之名而奔走’之事。
“至于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才让他对我毕恭毕敬……
“呵，我想起来了……
“彼时，我躺着，他站着，我说：‘位卑未敢忘忧国’，又说：‘读书人，应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话还未竟，殿中阖目的几名儒士猛然一震，眼中精光暴涨，熠熠然盯着赵青辞。
其中，有一个衰朽不堪的素袍老者颔首道：“此言若真为你所说，确可为君子。”
此话一出，士族之人一片骇色。
南秋声陡然凝目，拱手道：
“闻师，还请不要早下结论，这番言论是否为某些欺世盗名之徒窃来的尚未可知。”
——又是胡搅蛮缠这一套。
可闻师却已又闭上了双眼，仿佛方才只是一个忽然诈尸的鬼魅，诈完了也就没了下文。
这位闻师，是当时贤人中排行极其在前的一位，在大周庙堂，飨食王朝气运已逾一百三十余载，太师一衔已有一个多甲子未从其头上转移。
他向来不过问朝堂之事，哪怕是出席了当前这种普天同庆的筵席，也都沉默寡言。
可谁料他不开口则已，一鸣却是如此惊人。
大哥，你都这样给他作背书了，我还怎么继续泼脏水！
南秋声只得闷哼一声，拂袖道：
“焉知你是否又是从什么生僻古籍上窃来的！”
这时，阶下一人拱手出列。
赵青辞看去，见正是李青齐。
李青齐朗声道：
“陛下，臣下斗胆请用‘王运’测之。”
他饱含深意地对南秋声扬了扬眉。
南秋声一愣。
士族们也没说有这一出啊……
所谓‘以王运测之’，主要是针对高阶修士的审判做法。
严格意义上讲，此法与测谎相似。
不同于某些大能修士的法宝，它不以辨真假为目的，而在于是非公道的称量。
哪怕你说的是假话，但只要是合乎王朝发展轨迹的公理，假的也会是正确的。
往往这种方法多用于定夺国策的争辩，并且由国师府将王运掷出，于冥冥之中收受发声者的语义，最后盘踞在何人头顶则表明该人所言正确。
而当前情况显然并不符合王运的应用场景。
南秋声一时也有些吃不准这太常寺李家之子是来帮忙的还是捣乱的。
按理说，这小子也是士族，应该……是来相助的吧？
不过他的建议也并非不可以，试想，一介书生是否为欺世盗名之徒的自辩，与他们代表了绝大部分王朝气运获得者的士族意志，相比之下，哪个更符合王朝发展的公理？
答案简直不言而喻。
皇帝面色一凝，望向高台。
王运自国师府中发出，这意味着什么？
谁输谁赢还不是国师一句话的事！
士族这是在自己挖坑埋自己啊……
“准！”
皇帝也不拒绝，遣蟒袍貂寺上去高台言明状况。
不出所料，国师答应了。
同样不出所料的是，仅仅片刻功夫，那呼啸而来如龙如虎的紫金色王运，便百无聊赖地定在赵青辞的头顶上打转。
都把才弄明白对方意图的赵青辞给整无语了。
“欺世盗名？呵！”
赵青辞哂笑一声。
南秋声面色有些难看，不满地瞪了一眼堂下一脸茫然的李青齐。
本来他还有许多污点子一下一下地泼在赵青辞身上，只要他忙于自辩，那就已经落入了圈套。
届时，就算这个欺世盗名之辈就算把每一点污蔑都撇得一清二楚，但在世人眼中，他就会留下一个“有缝的蛋”的自辩者形象。
众口铄金。
舆论淹毁。
是不是君子不重要。
做没做欺世盗名之事也不重要。
只要如此一来，放在他名头的那些计策，谁要再提起，便有了对此攻讦的理由。
再毒的计谋，再好用的国策，当政者不敢用，那就是白搭！
就像许多人辩不赢对方的论点，就抓着对方的道德瑕疵做文章是一个道理。
人有问题，那他说的话也就成了屁话。
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可偏偏李青齐这小子来了一手“好心办坏事”，硬生生终止南秋声的攻势，让赵青辞从中逃脱。
这如何不让南秋声恼怒？
就在这个时候——
妖庭的使者轻笑着开口道：
“小赵先生是不是你们大周的君子、有没有欺世盗名，我不好评判。但是，我可以在这里说一句公道话，小赵先生，智慧若海啊……”
闻言，赵青辞一脸懵逼。
自己昨天耀武扬威地摆了他一番，就连那枚蛇眼都在他毫无证据的情况下搞到了手，自是不信他没有怀疑。
可如今他说的“公道话”是“公道话”吗？
赵青辞隐隐感觉这老东西似乎在酝酿着什么。
大殿中有人阴阳怪气道：
“我听说这位小赵先生昨夜在鸿胪寺与诸位使节相谈甚欢，想必倾囊相授了许多变法图强的先进国策吧？”
赵青辞眉头一拧。
想说自己通敌？
还是在嘲讽妖庭对自己的示好？
大合萨神态温和，道：
“我妖族王帐治下，文治武功空前绝后，但不可否认，小赵先生的计策，对我妖庭影响深远，绝非什么气运纳税、分封推恩之流可以媲美，奉之为国策亦不为过。”
皇帝目光一闪，问道：
“哦？不知他都讲了些什么？”
大合萨对赵青辞行了一礼，道：
“恳请小赵先生将先前所言的‘布雷顿森林体系’再说一遍。”
“……”赵青辞笑了。
他这才明白过来，妖庭兜这么大的圈子，除了离间他和大周，还贼心不死地惦记着这个。
向来妖庭极有自信，认为就算大周朝臣明白了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原理，在当前局面也决计没有施行的条件。
相反，大周强行应用之下，说不好反倒会让王朝气运快速外流，肥了世家大族和境外势力。
这一点，不得不说，这个大合萨看得极透。
可是，你确定你们妖庭就真的也能应用得上？